她又來這列車上。從上海到杭州,靠窗坐著,思忖事情的樣子。五年過去后,除了歲月本身,誰還會記取一個女子由不諳世事到眉間眼底盡為人情所染而變化出的新相貌。沈清尋知道有些事情再難追回,也終于明白了為何渺小如飛蛾會為那樣多人驚嘆——當它忘乎生命地撲了火,每一次振翅都似發出一聲尖叫:
她不認命。
命是什么?把整顆心整個靈魂都交付出去的女人無法相信一切既定安排。她寧可相信用命可以搏命,用命可以換命,用此生抱憾可以換取來日地下安眠。
“才必兼乎趣而始化,情必近于癡而始真。”年紀小時只記得傲骨,忽略了其它句子,現在翻閱來這冊記遍人情世故的《幽夢影》,才將這一句反復念誦,深入到心坎里。她對他的感情是癡狂,是無以復加的真摯,是忘卻了身前身后只想縱火一躍得來的片刻安慰——只消他也深情一回。沈清尋沒發覺自己變化最深是在離開他時。
離開他后。才發覺再繁華人間也枯槁,再豐盛感情也要浪費掉。無他,無緣。
他在哪里呢?是也離開了上海避難,還是仍留在那座孤城。她一壁思量著,一壁任由車輪前行帶引自己回杭州去。她做好不顧一切奔回他身邊的準備,卻沒找到如何安置自己情感的法門。沈懷遜或為道德所拘,焉知她無羈絆?如果有。。。她無法想到袁敢,更不愿相信自己此刻在意的人是丈夫。只是城外的炮火聲始終不決,她思緒煩亂,偶爾要想起袁敢的黃軍裝和他臨別時的話,他已在生死之地,她還在猶豫要不要背叛。
背叛一樁婚姻,還是背叛一世所愛?她是一只不畏燒身,畏傷人心的蛾子。列車速度漸緩,窗外見了人煙,她已奉夫命回到杭州城。
沈清尋放下手中的書卷,天明的時分了。
石秋平仍落座在他那間西式書房里,沈清尋坐在他對面。杭州城雖未遭戰火侵襲,經濟也大受影響了,直接導致他德康銀行的破產。石秋平望望這間他尚可容身的書齋,似乎隨時懷疑它的傾覆,當這世界傾覆的速度已遠遠超出他的估計。
她把自己在上海的生活描述給養父,盡可能地平淡,讓語氣里沒有一絲怨懟或傷感。她也講上海的形勢和袁敢此戰的艱難,講米價和通貨膨脹,講回到沈公館她“不光彩”的籌劃。。。石秋平默默地聽她陳述,一只手捧著茶杯,眼睛看進她的眼睛里:
“清尋。你究竟過得如何,一字一句都可以騙我,但眼睛騙不了人。現在你的眼睛如此像你母親,她到死都保留著我無法得知的一部分,正是那一部分要了她的命。”
她微微皺了眉搖頭,強在嘴角泛起笑意化解石秋平的不安,說:“父親,我的一切您都是知曉的。我心里那部分正是要我活的力量。”
“我明白,”他點頭嘆息著說:“我明白你為著他才能活下去。有的人就是如此,降生到這世上為了見他,離開這世界也是為了去別處能團圓。這些都是世上頂勇敢天真的人。他們相信情的力量,甚于相信一切仁義道德功名利祿。。。。我一直以為自己是那樣的人,可我分明還茍活著。煦庭溺水那年我沒有死,莞和病故那年我也活了下來。。。我愛的人和我一生建構的事業都拋棄了我,似乎只為了驗證我的麻木。我覺著自己已經麻木掉了。。。我也對不起你,孩子。如果我能勇敢一些,豁出這條老命,也許你也就不必嫁給他了。。。我一直,一直在責備自己。”
“這怎么能怪您呢。不過,都是命運。。。”清尋的眼圈又燙了。
“命運?活在這個亂世,誰還會有好命運呢?但人與人的選擇畢竟不同。你能嫁給袁敢,一半或許是因為命運捉弄,另一半則是我們自己控制不當。你恨沈懷遜懦弱,恨得不惜搭上自己一生幸福來報復。。。你對他的愛應該已經成為了報復吧。我能看到這一點,因為我同你母親生活了幾年。她最初同我講起你生父時,也是這副淡若云煙的口氣。。。若真的淡了,哪還如此事無巨細的記憶著?”
“您既然知道我深愛他,就該明白我心里沒有報復。我希望他離開沈家,只是希望他離開那個令人污濁的環境,能夠自食其力。。。。”
“你在激動了。你急于否認,大概是不想自己有任何猶豫吧。的確,你的心意是好的。可用如此手段,沒錯,你用的是手段,用如此手段歪曲詆毀一個人的品行。他離開了那個污濁的環境,心卻難免沉墮去一個更黑暗的世界了。”
是的。石秋平說的所有都該是個旁觀者的印象,那么她一直擔心的正是她所做的。她在實行一個拯救的計劃,也在同時進行一個毀滅的計劃——那根本不同于沈懷遜當初栽贓一事的性質。她之所以會如此瘋狂,迷亂了心智,當真出于一場飛蛾撲火般的深愛嗎?
亦或,只是刻骨銘心的,深恨呢。她想著,成串的眼淚抑制不住在唯一的親人面前流淌下來。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的苦痛。你也不愿這樣做,你一直在猶豫,在懷疑,在揣度自己做這件事的動機。可你知道你母親生前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她沒有對我說過,可我們生活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知道。。。即便我能讓她過得比在沈公館里安寧、輕松的多,可我給她一切的愛,也只能是遲來的愛了。她一生最豐盛熱烈的情意都落在了另一個靈魂身上,那不是我。所以她后悔的是沒能跟那個人痛苦到底,只讓死亡來把他們分開。。。而不是,不是離開他。她到死都在后悔改嫁他人,用自己的出走和改嫁懲罰那個男人。她的恨意得到了結果,愛意卻再無人知曉。”
沈清尋低著頭,艱澀地領會著這些話里她長久來不愿面對卻無法釋懷的真相。愛么?恨么?報復么?毀滅么?她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得到的是不是永遠無法得到了。但在所有迷茫之中有一件事是她可以看得清的,正如養父所說:
母親的悔,悔在沒有痛到極致。她如果當初沒有離開,也許他們可以一道毀滅,一道在愛意糾纏中抵御死亡的叩門。母親從沒有教給沈清尋愛是成全——
那是沈懷遜愛人的方式。她說過這方式自己是不要的。她對“成全之愛”素來有怨恨,因為那完全出自一個人的“自我之愛”。他以為這樣是為她好,這樣她會快樂,這樣她能在世上活得安穩一些,長久一些。。。。
不能在一起,長命何用?流芳百世何用?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又何用?!沈清尋豁然開朗般噙住了眼淚,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寧愿是撲火——人生有一念之間可以廝守,都不必茍延殘喘到白頭以后。只一念,奔赴他,得到他,與愛同毀。
這才是沈清尋愛人的方式。他可以不接受,但她不會再拒絕。她想好了,袁敢殺她也罷,沈家逐她也罷,整個上海灘非議也罷,就連沈懷遜仍殘忍相對也罷。。。
她要回去奔赴他,得到他,與愛同毀。
“如果我也能像你一樣,清尋,還有機會更改命運。我會抓住一切可能留住想珍惜的人,不論那種愛是否是他們理想中的。因為如此我才是我自己,而不是任何人的影子。我一生里也有一件最悔的事,就是成了你生父的影子。”他苦笑。
“我相信,母親對您也是真情。”
“就像你對袁敢一樣么?”石秋平繼續苦笑著,遲疑了片刻,說:“感情這種東西,若試圖平分,恐怕才是最大的災難。我曾經想試圖均衡對女兒的愛與對事業的熱情,結果是因為我希望成為人們眼中成功的商人,失去了自己的女兒。她落水的時候,我本該趕回來,但。。。但,太晚了。”
沈清尋站起身,來到石秋平身后溫暖地,乖順地伏在他肩頭無言。他安然地承受著養女的安慰,閉上眼睛好似那些愛的人又都統統回來這個宅院。她們圍繞他身邊,而今化作院里一縷秋風,一片落葉,一棵老槐。。。屬于石秋平的黃金時代已然終止,而今他活下去,余生只為懷緬。
“父親,跟我一起回上海吧。”她幾乎懇求他。
“我的愛人不在上海,”石秋平說,“我的妻女都在這宅院里長久地同我生活。唯有你,你要回去,因為你的情是種在那個人身上的,他在哪里你都要追隨去。”
前半生或心滿意足或抱憾難言的往事,早已沒有在石府蕭瑟的宅院里重演的機會,只在一個蒼老的心靈深處反復放映著。現在,那顆蒼老也寧靜的心靈正平和地望著沈清尋:她垂下眼,淚水沿著面頰緩緩地向下流。
僅僅三小時后,她又搭上了返程的一列車。目的地是上海,她折返回去,為著心中燃燒的,為著靈魂里呼喚的,為著那句:
“情必近于癡而始真。”
沈清尋把最真實的自己帶還給他。又十幾個小時無眠,上海的站臺上仍擁堵著大量不知何處去的流民。她踩著輕飄飄的步子走下火車,身體或許需要休息,她的精神卻比一生里任何時候都不允許沉寂。
叫了黃包車,一路風塵又回到沈公館的貼門前。她做好了與沈家所有人為敵作戰的準備,也做好了沈家空無一人舉家逃難去的準備。車夫匆匆放下她領了比常日里高出數倍的銀元飛也似地去了——整座城市始終響徹著使人耳鳴的防空警報,她也聽得見,可又好像什么都聽不見,除非他喚她。
沈公館里黑漆漆的。她按了幾下門鈴,沒有人應。鐵門上并無鎖頭,她知道鎖是鎖不住得,沈家大約都走空了,這公館和這城市一樣,都空落落的失掉煙火氣。沈懷遜去了哪兒?她多想一鼓作氣找他,找他,繼續找他。
但,她已經太累太累了。上海杭州兩地去而又返,她追尋三十幾個小時,追尋了幾百公里,追尋了整個上半生!
懷遜,你在哪里?你聽到我么?
她推開鐵門,進入公館里頭。客廳地板空蕩蕩地回響她鞋跟的聲音,一步步由樓梯往上去。她渴望找到一線痕跡,沈家人留下的地址,任何可能的線索。她行走在黑暗里,直來到二樓的走廊上,點亮樓邊一盞小燈,光線剛好可以照見廊道。
可每個房間都是空的。能帶走的都已帶走,帶不走的也不過些雜物,沒留下只字片語。她覺得自己今夜太累,或許休息一夜明天精神好了是可以找到懷遜的。沈清尋慢慢俯下身,靠著走廊的墻壁,脫了鞋子,松了頭發,伴著若隱的炮火與警報聲在沉重的疲倦中閉上眼睛。
睡夢中,她見著父親。沈靜之一聲聲喚她:
“清尋。清尋。”
當沈懷遜從那間常年封鎖的書房里擰開鑰匙,走到門口,看到廊道上睡著的清尋時,他完全呆住了。她蜷縮在那,瘦瘦小小的,蒼白的臉孔靠在膝上,長發披散下來,遮著半張臉。他走近,看見她密密的睫毛垂著,眉端輕蹙,眼角濕濕的。睡在那兒的不再是一個貴婦人,是他記憶中的尋。落拓純真,一塵不染。他沒發覺,自己也在哭。
沈懷遜心臟猛地一陣絞痛。他蹲了下去,用手背輕輕地去撫她的臉孔,輕輕地,輕輕地,像觸碰夢中的景象。
她欠動身子,驀地,醒過來。看見是一個男子在哭。她以為那一定不會是懷遜。是父親的夢?或懷遜的夢?沈清尋仍舊困頓在昏夢中,直到他彎下腰,抱起自己,抱著她往那間書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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