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蓮婆

　　這樣想著，我起身順著回廊直走，在月桂樹下立了一會兒，左轉去了后院。后院還保留著上個世紀的老舊建筑的樣式，與肖家祠堂只有一墻之隔。院中有一株白蘭，是大約九年前與冬青一起栽的。他說在學校里看見的白蘭，花開的時候能香便整座校園，而且花落的時候，細長雪白的花瓣簌簌地落下來，就像是白蘭樹哭了一般。

　　花期剛好是這個時節吧。剛進院子就聞到空氣中漫延的白蘭清香，緊閉的木格門內一燈如豆。我小心翼翼地踩著石礫走到木格門前，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手輕叩門扉。

　　“誰呀？”門內傳來她熟悉的聲音，似乎比我記憶中更加有活力。

　　“靜守”，我立在門口，看門內的影子隨著燭火動了動，“蓮婆，我是靜守，我來看你了”。

　　話音剛落，門內的影子便跳了起來，她沖到門口卻突然靜靜地立在那里，久久沒打開門。

　　“蓮婆，怎么了？我是靜守，您不記得了嗎？”

　　等了片刻，依舊沒有動靜，“蓮婆？”我剛抬起手，準備敲門。

　　吱呀一聲，門開了。

　　微弱的燭火中，蓮婆銀白色辮子垂在腰間，白色單衣上面繡了朵并蒂蓮，寬松的棉布長褲下罩著一雙小繡鞋，綠色的錦緞做面子，細看不難發現用紅色絲線繡著拇指長的鯉魚。

　　開門后她轉身回到屋子中間，自顧自地坐在屋內唯一一張凳子上，看著窗外竹影搖曳，偶爾有只螢火蟲飛過她就會興奮地拿起筆在白色的緞子上描著螢火蟲的紋樣。

　　“蓮婆”，在她身后站了一會兒，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先開口說點什么，什么都好，只要能打破這詭異的寂靜，“你又要繡什么嗎？”

　　聽到我這話，她才注意到我的存在，趕緊彎腰邊跑邊脫下繡鞋藏在被子底下，又對著鏡子用枯木般的手在頭上一陣亂抓，辮子散了，幾縷鬢發垂在耳畔，她光著腳蹲在凳子上，半瞇著眼睛打量我。

　　半晌，才緩緩開口，“你是誰？”

　　我一愣，告訴她我是靜守。她卻執意說靜守已經死了，要是我不信的話可以到祠堂去看，牌位就藏在老四后面。

　　“蓮婆，那是冬青……”我沒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我是靜守，經常跟他一起偷偷來看你的靜守”，我反手挽起披在肩頭的長發，把臉湊到蓮婆面前，好讓她看個仔細。

　　和冬青朝夕黏在一起的那半年里，我常跟他一起來看蓮婆。

　　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基本不會談論關于蓮婆的任何話題，除了照顧蓮婆起居和飲食的伯母，其他人都不會來后院看望蓮婆。

　　七爺倒是時常過來，但是蓮婆似乎不認識七爺。對七爺的存在視而不見，關于七爺的話也充耳不聞。

　　所以為了避人耳目，我和冬青總是偷偷地溜進祠堂，再爬上祠堂的老柳樹翻墻來到后院蓮婆住的小別院。也是這半年，我才知道蓮婆有多喜歡冬青，她教他畫畫，教他拉二胡，教他念詩經，他都一一學著，唯獨教他繡花他沒答應。

　　蓮婆平時依舊是瘋瘋癲癲的，可只要冬青一叫她蓮娘，她就會含蓄的微笑，會時常用手捋捋披散的頭發，會端端正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冬青說他是在祠堂玩的時候聽見院中有人叫著蓮娘，因為好奇所以爬到老柳樹上朝小別院看。

　　院子只有蓮婆一人，她一邊在緞子上描花樣，一邊念詩。冬青翻過圍墻問蓮婆還會些什么，蓮婆一驚又變得瘋言瘋語。

　　反復幾次后，冬青試著叫了一聲蓮娘，蓮婆的眼睛立馬閃爍著不一樣的光芒，冬青說那時的蓮婆眼眸如玉。

　　“蓮婆”，我伸出手試著觸碰她顫抖的雙手。她卻嚷嚷著要打我，她說靜守死了冬青才死的，說我是回到陽間的鬼。

　　我躲閃不及，肩膀和肚子都挨了幾拳，蓮婆扯著我的頭發，要我滾回陰曹地府。

　　“我不跟你走，我要等他來接我。我不跟你走，你快點滾，滾……”蓮婆打得累了，罵聲也越來越小。她恍惚著坐回凳子，一雙小眼睛一刻不離，警惕地盯著我，像在盯著某種未知的危險。

　　“蓮婆，你在等誰？”我揉著發疼的頭皮，揉著揉著才發現手指間纏著不少被蓮婆扯掉的頭發，不僅皺了皺眉毛。

　　“正樹，正樹就要回來了，他叫我準備好隨時跟他走”。蓮婆得意地笑了笑，嘴里不停地重復著“正樹”兩個字，似乎略微含著柔情。

　　這是我第一次從蓮婆嘴里聽到陌生人的名字，我還想跟她說話，但我一靠近她就一副又要沖過來打我的樣子，指甲在桌子上摳得咯咯直響，聽著挺瘆人的。

　　我沒辦法，只好退幾步立在木格門邊跟她說話，這個家里只有她聽見了我和冬青在一起的聲音，那些笑，那些類似情話的語言，所以只有她有資格聽我自以為是的抱怨。

　　畢竟，我沒有辦法對其他任何人說，包括玉汝。

　　“他在北京等了我四年，之后我也在北京等了他四年，他沒有和我聯系也沒有回家，我又等了兩年，心想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吧，哪怕再等一個兩個兩年也是我罪有應得。我不夠坦誠，傷害了冬青。

　　“可是蓮婆，為什么我多等了四年，他還是沒有和我聯系呢？哪怕是臨死之際，他也沒有給我一個電話，一條短信。甚至……連他的死……我都不知道。

　　“蓮婆，他是不知道我在北京等他嗎？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怎么不來找我？七爺說他死前一直在等我，我沒回來他死不瞑目……

　　“怎么可能嘛，蓮婆，他都不讓我知道他要死了，你說他死前到底是在等誰？

　　“蓮婆，如果我說過要嫁給一個人就會一直等那個人，哪怕他遠在重洋之外，哪怕他已經結婚我依舊會等他，我會告訴他我的心不是石頭，石頭也總有一天要粉身碎骨，可我的心不會，我的愛也不會，我的等待會如我的生命般長久。

　　“蓮婆，你都不知道我一個人在待在北京的這八年是怎么過的，每天都在期待他的電話，哪怕短信也好，只要讓我知道他還記得我靜守，不是大伯和伯母，不是七爺蓮婆，也不是其他什么人，是我，是肖靜守……我甚至不顧阿媽的反對改了姓，甚至兩年不曾回家……連阿媽最后一面都沒見到……

　　“昨天接到電話的時候我還期待著或許阿媽去世了，他該回來看看吧，或者僅僅只是從七爺或是大伯口中聽到哪怕一點點關于他的消息也好。蓮婆，我甚至在火車上睡著了都夢見了他，夢見他懷里抱著一個男孩，告訴我那是他兒子。

　　“我明明做好面對一切的準備，唯獨沒想好怎么面對祠堂里他的牌位……”

　　我不知道怎么說下去，感覺靈魂和身體一起下沉，周圍越來越黑，越來越靜，我只聽見有個穿心透骨的聲音在輕輕呼喚我，他只說了“靜守”兩個字就讓我泣不成聲。

　　“冬青……”

　　“是你害死冬青的，不要以為你等了八年就可以贖清讓他等了四年的罪。你個害人精，你為什么要冬青死？你說，你為什么要勾冬青的魂？你給我還回來……”蓮婆拼命捶著桌子，不斷抬起腳朝我的方向踢。

　　“我沒害他，是胃癌……”我推開門走進院子的蟲鳴聲中，聲音小得連我自己也不曾聽見。

　　“那你怎么不告訴他不要死，害人精……”蓮婆的聲音從房間里傳出來，久久縈繞在我耳畔。我立在院中，一彎殘月掛在柳梢，慘白而凄厲。

　　回廊深處的幽暗里，一個身體微胖的老頭子正坐在欄桿上，一只手搖著蒲扇，一只拉著欄桿，身子微微后楊，抬起頭看著滿天的繁星。嘴唇一張一合，唱著一首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歌謠。

　　“眾生何有錯，且莫在意，南山下東籬旁，煮酒隨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