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媽的葬禮由大伯和姑姑操辦,陰陽先生是阿媽娘家的徐舅舅,小時候去外婆家度暑假,徐舅舅經常給我講狼外婆的故事。我很想聽鬼故事,阿媽說她小時候不聽話,徐舅舅就用鬼故事嚇她,還說沒人祭拜的孤魂野鬼最喜歡嚇唬不聽話的小孩子。
每次聽見徐舅舅口中的孤魂野鬼,阿媽還真就不哭了。所以我總是纏著徐舅舅給我講鬼故事,想聽聽那些嚇著阿媽的故事里住著些什么妖魔鬼怪。可每次徐舅舅都用他那長著老繭的手拍拍我的臉,說“靜守就聽狼外婆的故事吧”。
徐舅舅家祖祖輩輩都是做陰陽先生的,徐舅舅也繼承了家業,平時在家務農,哪里有喪事的時候就替別人家操辦。做法事和收錢都是憑良心。聽阿媽說徐舅舅本來不想干陰陽家這行,但是從徐外公去世后,徐舅舅操辦了人生的第一次喪事,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徐舅舅開始接活了。
昨天見到徐舅舅的時候,他早已不是記憶中自帶著三分傲氣的樣子。兩鬢間添了不少白發,有些駝背,就像背負著蒼天一般。人雖然很精神,身子骨也還硬朗,但談到阿媽時,我看見他眼中的眼淚了。
一個老人家眼里的眼淚,多少有點讓我震驚。阿爸去世的時候,眼睛里也有眼淚嗎?估計有吧,我記不清楚了。
小時候,我追著在玉米地里忙碌的徐舅舅,問他鬼長什么樣子,他總是笑著說和人一樣,人是活著的鬼,鬼是死去的人。還讓我不要去踩被夕陽拖長的影子,說是低著頭把影子看多了踩多了,可能會踩到沒有身體的孤魂野鬼。
徐舅舅跟我說,如今的他老了,恐怕不能好好為死去的人指路。本來已經好幾年不接活了,但是因為這次需要指路的是自家妹子,所以怎么也不放心交給別人來辦。畢竟現在半路出家的陰陽先生太多了,招搖撞騙都是一套一套的,怕阿媽不能好好轉世投胎,所以他要自己親自操辦。
也正是因為有徐舅舅在主持,還有大伯和伯母和姑姑在,葬禮操辦的很好,我基本插不上手,閑下來無所事事,便去了阿媽的房間。
一張我大學畢業時穿著學士服的照片被框起來擺在床頭的樟木桌上,相框下壓著一張疊起來的紙。拿起來打開,上面用鉛筆寫著“肖靜守”三個字。我看得有些恍惚,似乎聽見阿媽在我耳邊呼喚我的名字。我當然明白阿媽不可能在在我耳畔呼喚我,那不過是我的幻覺罷了,便撿起旁邊半尺來長的鉛筆,劃掉肖字,改成魏。
“阿媽……”我抱著相框,坐在圓木凳上,看著窗前被鐵框框起來的鏡子,忍不住問鏡中那個人,姓肖姓魏還有意義嗎?阿媽怎么到死都在糾結這個問題。名字只是代號,姓又何嘗不是?況且姓這個代號對人的限制太多了,阿媽還是不明白我只是要換一個姓,給自己一點自由,其實姓什么都無所謂,偏巧阿爸的話讓我覺得改成姓魏名正言順罷了。
“阿媽,你怎么就不懂呢”,我伏在桌子上,努力嗅著屋里殘留的,哪怕一點點的阿媽的氣息。
傍晚的時候,一家人在飯桌上看起來雖然像幾年前一樣說說笑笑,但是氛圍明顯不同往日。大伯面色偏黃,笑容里夾帶著難以隱藏的憂傷,頭發也全白了,完全不像是剛到花甲之年,或許白發人送黑發人給他造成的打擊太大了,估計余生難以痊愈。
姑姑雖然描了眉,畫了淡妝,頭發也用銀花簪子精心挽起,一襲黑色旗袍襯得身材如二十來歲般嫵媚動人。眼角的皺紋卻出賣了她這些年經歷的風霜,誰能想到如此嬌艷的女人已過不惑之年卻依舊沒有屬于自己的一家人。
大概是我六歲那年吧,姑姑獨自提著箱子從麥城婆家回來了。半個月過去了,婆家沒有來人,姑姑也是說什么都不回麥城,七爺沒辦法,叫大伯去了一趟麥城,也不知道大伯從麥城帶回了什么消息,反正從那以后,姑姑就一直呆在肖家。
有閑言說是姑姑不能懷孩子,還克死了丈夫,沒臉在婆家待下去了。島村人對這些相當忌諱,似乎一個女人天生就是用來生孩子的,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比圈里的豬狗都不如。流言傳開的時候,不少鄰居還是一樣和和氣氣的同姑姑打招呼,但眼神卻不同了。對于這些閑言碎語,姑姑多半是不予理會的。靠著從七婆那里學來的刺繡手藝,倒也能養活自己。聽阿媽說,姑姑靠賣刺繡的錢,收養了一個貴州貧困山區的孩子。
忘記是哪一年七月,姑姑還帶著那個孩子去了一趟內蒙古草原。冬青說他在姑姑房間里,看見過那孩子的照片,有點黑,瘦瘦的。
小時候不懂,只覺得姑姑很奇怪。現在大了,雖然依然不懂世事,但多少明白了姑姑一點都不奇怪,她有自己的傷,有自己的痛,只是不知道那些靈魂中的殘缺,有沒有被那個黑黑瘦瘦的孩子彌補。
相比之下,二伯的情況算是較好的了,五十過半,老伴健在,大兒女金珂嫁給柳園,在縣城的火鍋店做老板娘,小女兒玉汝也陪在身邊不曾遠行。但他在飯桌上話卻最少,笑得也最少,似乎是考慮到肖家的現狀,故意收斂自己的情緒,時常笑到一半就不笑了。
九十高齡的七爺,一身寬松的白色綢子衣服,由于常年打太極,背沒有一絲絲佝僂,動作也還算利索,唯獨眼神不太好使,手也略微有些顫抖,不太握得緊筷子。沒有客人的時候,七爺都用勺子吃飯,有客人的時候,還是勉強用筷子,畢竟和客人圍在一張桌子上,說話的時間遠遠多于用手握筷子的時間。
坐在七爺旁邊的那個身體微胖,眼神黯淡無光的人,就是才在這個家里生活了一年多的阿大。在我看向他的時候,他似乎注意到我的視線,偶爾也看我一眼,等確定我這個陌生人是在看他后,便顯得有些局促。
飯后,玉汝幫姑姑收拾碗筷,我閑著沒事也要幫忙,剛撿起放在灶臺上的筷子,就被姑姑推出了廚房,她說我和她們不一樣,我是貴客,飯后就應該找個的地方,倒杯茶瞇上眼乘涼。像金珂一樣,現在每次回家,廚房都懶得進,全然把自己當一個與肖家無聲關系的人了。姑姑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里說不出是惱、還是怒。
這次回家,倒是沒見到金珂。聽他們在飯桌上說起,金珂最近身體不太好,只有去世的那一天她回家來看了看,晚上被便柳園接回去了。對于此事,除了姑姑,肖家似乎沒有什么人介懷了。
玉汝叫我不要在意姑姑的話,她那個人就是直腸子,有什么說什么口無遮攔。
“沒關系”,我笑著,一邊擺手,一邊倒退著走出廚房。也不知道臉上是什么樣的表情,希望沒有很難看,以至于讓人誤會。不過姑姑的話在理,我是自愿和肖家斷絕關系的人,我算什么呢。
本來在院子里轉悠,不知不覺就獨自轉到回廊,坐在欄桿上,欄外草叢中傳出斷斷續續的蟲鳴。猶記得小時候的夜晚,常常與金珂和玉汝一起守在海棠花叢旁邊,冬天能看見一種爬行的亮亮蟲,夏天能看見帶露的螢火蟲。長大了才知道,那種在冬夜孤獨穿梭在草叢中的亮亮蟲是雌性螢火蟲,沒有翅膀,不會飛。會飛的自由,只屬于長了一雙翅膀的雄性螢火蟲。
陳跡說螢火蟲的幼蟲生活在水里,他曾經為了拍攝一只水中的螢火蟲,竟然在蚊子成堆的潮濕的水邊守了三四個夜晚。河水倒映著滿天的星辰,微風輕起,河面上的星光便閃耀成一個虛幻的夢境。
這本來是帶著浪漫氣息的,可惜他沒有帶任何與驅蚊有關的藥水,以至于皮膚被各種蚊子親吻,吻痕半月都沒舍得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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