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笛聲何來（下）

笛聲戛然而止，無盡的風雪繼續呼嘯，狂舞已是極致，仿佛繞梁回音在表達笛聲所不能到達的高調。

我的呼吸竟因笛聲的中止而中止，血液卻隨著風雪狂舞，泛起了浪花。

他依舊佇立著，架起長笛的胳膊紋絲不動；落著雪，雪被風一刮，又飛向空中。

“唔……?！?/p>

聽，笛聲再起，咽咽一如開始的起音，但從中聽不到一點生機，有的只是面對死亡的思索，就像一個是黃昏，一個是黎明，一個是迎接黑暗，一個是告別黑暗。一個音符扯的很遠很遠，平復著因他舞動的風雪。

風漸漸退去，雪開始靜靜飄落，他開始白頭。

這是尾音，曲子的休止符。我沒有任何難受憋著的一口氣長長吐出，閉眼感受著血液回復循環。許久，許久，只有落雪聲，竟有了一點空靈之感。

“天空地闊，獨我吹彈。”一聲長嘆，憂郁的音色不帶一點憂郁的潮濕，令人舒爽。

“剛剛羽聲微微，必有聽客。慶幸還有聽客。”我聽到他說，便睜開眼，見他撫了撫笛身上的雪，說著話，人也緩緩轉過身來。

“原來是任老師?！崩盥鍖⒐ㄌ厥窖坨R摘下，在衣上擦了擦，重新戴上，認出是我，微笑打招呼。也許是剛才太投入，他的臉上和聲音都還帶悲。

“沒想到你的笛子吹得這么好……?！闭f著我走出月上亭，故意繞開他的足跡，上了月上臺。

幾句話便得知李洛的笛子是小時候跟老師學的，自己也喜歡，沒事就練練。他見我一下說出曲名，并沒有什么意外，好似早就知道。他的表情似乎解釋說：“第一次見面時，我就知道”。我只當他打趣。

憑欄而立，湖景立收眼底，橫穿湖面的堤壩帶橋，水渚湖心亭院，水岸枯荷衰蓮，岸邊柳樹梧桐，幾處各色花傘移動著，白茫茫中略約可辨。臨著空曠，一下冷了。

“這么冷的天，你竟還在這里練笛，不冷嗎？”我隨意問道，雖然明白他的曲子已不是練，而是在演奏，可我還是用了“練”。

“那老師你呢？”他反問道，見我微笑以對，他也笑了笑，看著眼前的雪，深情道，“我喜歡雪?！?/p>

現在，他似乎陷入回憶，表情可以說是幸福的。他的心本來就生長在臉上，由此可以明白他對雪的感情。

“或許因為我是冬天出生的，并且還是個大雪的夜晚，所以才喜歡雪吧?！蔽⑽⒁恍?，他又說，“冬季就是我最喜歡的季節，每到立冬，我就會特別期待下雪。有時候，盡管天陰沉沉的，很冷，惹人睡，急需陽光，但我還是希望遮住天空的云再厚一點，這樣下雪的幾率就會大些。等到下雪了，不管那時候的心情怎樣糟糕，我都會變得愉悅。房子待不住，總要出去走走，尤其喜歡在雪中散步。早晨起的早，做賞雪第一人，在無瑕的雪上留下第一行腳印。”這使我想到了我一路而來的早已存在的那行腳印。

他又說，“對了，還有哈哈，跑來跑去，忽然停止，又忽然折轉方向，歡的像個孩子。那時候無思無念，腦袋跟雪一樣白。不下雪，就感到很不舒服，就拿今年第一場雪來說，我還為那陰天的云奠過酒，把凡是能找到的關于雪的詩詞歌賦對云大聲念了一遍，算是祈禱吧。這場雪，我昨夜還將《沁園春.雪》誦了好幾遍，‘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全是隨口，沒想到當夜雪就飄起了。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我的誠心打動了老天?！?/p>

他說到這里得意笑著，問我信不信有天，見我搖頭，他也不介意，繼續說道，“見到雪，我的心情就舒暢。由骨子里擴散的快樂因子是任何組織都無法抗拒的，像是源自靈魂的起始。我僵硬的神經，麻痹的大腦皮層，就這么軟化，往日瑣碎雜亂的想法一無所有了，只有柔柔的白煙——準確說，是粘連一起的雪。這種安靜的喜悅是烙印于基因密碼中的。哦，我想那應該就是靈魂吧。一種源于靈魂的召喚，讓我不得不行走在雪中，但又沒有一點強迫感。我也不會帶傘的。鞋會濕，褲管會濕，一切都會糟糕，但這又有什么呢？”

“老師，請教一下這個是什么？”他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側頭納悶一陣，用左手食指在身前護欄上的積雪中畫著什么，低頭注視半晌，沉思著問道。

望著天，一半在聽，一半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我聞聲看去。盡管久望白茫茫的眼睛有些迷離，但我還是一眼就辨出那不過是隨手畫的一橫，又或許是個“一”字，并沒有奇特之處。非要說有什么，不過這個“一”寫得長且直，好似用直尺量的罷了。由此也可見李洛書法的功底。

“筆畫一橫，漢字一個‘一’，還有什么？”蹙著的眉頭一掀，我直言所想，不愿去作深入的思考。也許就算思考了，也得不出什么，也許又會得到什么。

“在我們眼里，它就是一橫、一個‘一’字，可在他人眼里，它就不是一橫，一個‘一’，而是一豎、一個‘丨’字。以前我只認為它是‘一’，固執的認為，現在我才明白它不止是個‘一’，還是個‘丨’。”他平靜的解釋著，但其中改變固執己見的痛苦，卻如我親身經歷一般展現在脊梁。他又喃喃道：“或許，它就是‘丨’?！?/p>

我側過身再看，這個“一”便變成了“丨”，一時如有所思，若有所悟。

他伸手接雪，雪花落在掌上，又慢慢消融，他凝視著喃喃自語道，“來世若可以選擇，也不要什么萬物之長，其它更不奢求，只愿作一瓣六菱雪花便行了。靜靜從云朵襁褓里出生，靜靜在空中成長，然后靜靜落到任何物體之上，再然后靜靜消融。若可以，更要作那第一場第一陣雪，做個后來雪的墊腳，讓她們埋沒我。一切靜靜發生……。”他掌心的雪消融成水，他的眼眶里不知是什么也融成了水，直打著轉。

從以前的“人活著為了什么”，到現在的“有沒有天”、“來世成雪”，他都在想著什么？他是個什么樣的人？詩人？沒長大的孩子？還是一個精神錯亂者？我弄不清楚，只知道我體內的居住者激動得顫抖了起來，仿佛一頭鎮壓了無數歲月的兇獸在掙扎著，鐵鏈“匡啷啷”作響，塵封的記憶蠢蠢欲動。此刻，眼前的李洛竟是給我一種莫名的強烈的熟悉之感。啊，為什么一切都是這么熟悉？卻又為何只是這么一點點熟悉？

在我恍惚中，只見他抬眼仰天，任雪如戀人般親昵臉頰，兩行清淚滑落，竟然笑了。突然，他跨上護欄，一躍空中，動作連貫，仿佛已經演習多遍。

待我反應過來，他已凌空。護欄外就是筆直的人工懸崖，摔下去非死即死。要出人命的！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的，將生命看得如此的輕，家人怎么辦？要尋短見，干嘛非要我在場，并且只我一個人，要是被警察抓了，有口難辨?。?/p>

潛意識是這樣想的，實際上我的腦袋已經白了，只知道有人要喪生，我要救人。這也是屬于那種膝翹反應的一種，不經大腦思索的。

“不！”我急忙探出半個身體，伸手去抓。

空中的李洛就像一個虛影，嘩一下不見了。我死死盯住的地方竟成了一片雪花。雪花停頓片刻，搖晃了幾下，開始飄落。周圍的雪花一涌，均勻了這塊空間，是這又是那，很相似，找不到原先那片。

我怔住了，看著這堆雪落來、落過、落下，直到望不見，但我還是低頭望著，以期能尋到。湖水似乎在崖根底下打了個小浪花。

雪花消融在我僵硬的手上，形成一個水做的人影，只保持了一瞬間又氣化不見。

我年輕的皮膚一點感覺也沒有，只依稀記得那片不是六菱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