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捂著最小的但卻暖哄哄的紅薯,并沒有進學(xué)校,而是繼續(xù)往前,漫無目的地散著步。
下雪的天似乎總是安靜的,哪怕馬路邊上。汽車,行人,商鋪,樹,樓,無聲的電影,只有雪花播映的膠帶聲——這唯一的聲音也聽不到。雪是剛強的水,飄飄蕩蕩的,想說淋淋漓漓卻沒有雨水那份犀利,性平,可入藥,可疏寒化濕,滋神補元。天生良方,慢慢恢復(fù)著雪下即好又傷的人。
我平靜地挪步,依偎在她的懷抱,嬰兒般依偎在母親的懷抱,沐浴著暖愛,貪婪地吸允著乳汁。憂反而茁壯。
這是哪里?眼熟得很。我聚集起神采,緩緩轉(zhuǎn)頭,心不在焉望著看著。矗立的大理石石碑正中央朱丹隸書四個大字,“落花公園”。哦,都到公園了。落花公園距學(xué)校三站路。走過了入口,不知為何,又返身進入。冥冥中有一種牽引,以雪為媒。
雪松如峰重疊,柏杉挺立云霄,梅樹蒼勁龍鐘,冬青平整似墻,草地枯黃雜綠。還有各種不知名的長青樹、落葉木、灌木,雜踏而至。白色讓其它色彩躲藏其中,而她就是這里的主角。
青石板的路已被掃過,又落了薄薄一層,幾行腳印歪歪斜斜伸向深處。鳥兒有啼,遠(yuǎn)近寥寥呼應(yīng)著,似乎雪不能影響它們的空曠。鳥影可見,樹間滑過、溜過,一陣一陣的,著實歡,有的直接落下,加入到樹下蹦跳著啄尋草籽的伙伴身旁。儼然成對。它們看上去沒有饑餓的意思,或許在玩吧。那一只擺著小腦袋,把喙在雪里擦,又抖了抖羽毛,將雪抖掉。另一只跳個不停,煽動翅膀,東一落、西一落,不時的鳴叫清脆得惹人愛。它突然跳回到另一只身邊,幫它用喙整理著羽毛。突然,它們一前一后飛了。
哦,它們飛了,飛到哪兒去了?不見了。
梧桐小林。雪似乎小了,也沒有那么冷。落葉被清理了,堆在樹根底下,但還有幾葉發(fā)白的枯黃零零的散在鵝卵石鋪就的小徑,被雪半埋。小徑比較偏僻,積雪未曾打掃,一行足跡由我這里貫穿過去,清晰的仿佛剛剛留下。兩人座椅坐滿雪,第一個是,第二個是,第三個不是。座上雪很薄很薄,黑黃色的木質(zhì)質(zhì)感明顯,顯然有人坐過,但只是一個人。另一邊沒有這邊木質(zhì)明顯。一片梧桐葉靜靜坐著,坐在那人曾經(jīng)的身邊。
忽然,林子被什么包圍,就在我看到梧葉那一刻。四面楚歌,十面埋伏。我原地擰轉(zhuǎn)著身,一一看過周圍,木訥而又認(rèn)命。歌聲在林子外,伴著老人的改正,一個童音不能連貫。梧桐樹在埋伏,埋伏里似乎有人窺視。仰首。雪照舊落在臉上,柔情以水,不管你現(xiàn)在變成了什么,心情是怎樣。一如當(dāng)年少,一如往日老。
幾片梧葉還在樹枝頭,沒風(fēng)卻微微搖晃,此時望去,又回到了那次與李洛兄妹相遇時所望之處,似乎就是這幾片葉子。記憶從樹葉里洶涌而出,那一個黃昏下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清清楚楚,歷歷在目,就像昨日事、剛剛事。它拼命地舞蹈,想要壓下我一路來亂紛紛卻又揮之不去的思緒。腦袋頓時變作戰(zhàn)場。口干舌燥,汗流浹背。
黃昏,落葉,黑暗,李洛。
現(xiàn)在,我和李洛似乎有些相似,只是有些。我閉上眼,接受梨花針的雪。痛,能使人清醒。時光在這時倒流,我與李洛并肩,與李洛重合,當(dāng)我看向因沒接到落葉而枯萎的手時,卻發(fā)現(xiàn)李洛站在我的對面,他的掌上托著唯一一片不舞的落葉。漫天飛舞的枯葉與靜靜飄落的白雪夾雜著,不舞也不落。
又落了,是雪。
李洛跟著枯葉消失在暗紅的陽光里,消失在純潔的雪花里。
我只覺得心絞痛了一下。痛沒有使人清醒,反而使人失落。我站在那片葉子下,站在李洛接住落葉的地方,而我沒接住。李洛又接住了,他站在曾經(jīng)我觀看時站的地方。這又是為什么?是的,失落。這么濃郁的失落又豈止單單一個沒接住就能承受的了的。
感情,事業(yè),家庭,統(tǒng)統(tǒng)都是問題,就連回憶也不能安靜,仿佛在同一時間看上了我,一起涌著,都往我的心里鉆。鉆不進去還要鉆。以前怎么沒覺得問題這么多,而我又掙脫不了。
我看到了座椅上那片葉子,眼中那就是一把鑰匙,解我一層枷鎖的。心跳“撲通撲通”的,似乎此時才開始工作,我也此時才聽到。胸膛劇烈起伏,氣息漸粗漸急,如啟動的汽車,如撩蹄刨土準(zhǔn)備攻擊的野牛。終于,我奔向座椅,奔向梧葉——只有兩步之遙。
我像個小偷,更像小偷中的強盜,面對的就是一大堆金銀珠寶。我的眼睛發(fā)著光,手狠狠地插向葉子。就在財寶要到手之際,突然間停了,手臂停在空中,一秒鐘靜,然后抖了起來,愈來愈強烈,倏然縮了回來,帶跟著人也退步。
那葉子變成了蛇,眼鏡王蛇!
我知道葉子會變成毒蛇的,但我壓不下欲望,懷著僥幸想試一試。到手時害怕了,害怕死亡——死亡的恐懼。
蛇上身幻化成裸體美人,嫵媚妖嬈,跳起了舞,柔軟的腰肢扭得迷魂奪魄。鬼迷心竅的我,色迷心竅的我,云里霧里般步步走向她。我的手已搭上了美女蛇伸出的柔荑,她千姿百態(tài),搔首弄姿,誘惑無比。我已神魂顛倒。就在我全身發(fā)燙,就在她藕臂用力拉我、我將要趁勢倒入美人懷中之際,一個音符突然響起。
——短暫淺薄,幾乎不可聞,但我聽到了。
我頓時像被人定了身,僵直不動。美女蛇已在拉。
“唔……。”
聽,又是一聲。是笛聲。
笛聲低轉(zhuǎn),仿佛長城根下孟姜女的哭泣,又像梁山伯墳頭祝英臺的呼喚,又是一盆寒氣逼人的冰水,朝我劈頭蓋臉直直潑下。如夢初醒,似睡方覺。我撇開美女蛇的纏綿,定定地望著鵝卵石小徑的末端,雪幕中,一種宿命的力量在召喚,從那一端而來。
笛聲深深吸引著我。我似乎難以相信戰(zhàn)爭中傳聞已死的親人又活生生站在我的面前,他又一聲低喚——又一聲笛聲,終于,我再也忍不住迎向他,匆匆向那里趕,一步步卻又這么莊嚴(yán),神情也是如此肅穆,仿佛迎向的是賜予他再生的神靈。
踏下步子那一刻,美女蛇呲出毒牙,吐出信子,不甘地返回原型,重新變成了枯葉。
笛聲漸漸開幕。如那冬日里的小溪緩緩注入大河,在流動,卻無聲無息。大河河面寬廣,只有粼粼的波光似乎在提示人:河在流。沿岸水草枯黃,高高的蘆葦?shù)拈L又白的穗隨著微風(fēng)搖曳。遠(yuǎn)遠(yuǎn)近近山嶺土丘一派灰暗色澤,天空烏云帶霧,莽莽蒼涼。雪不知不覺開始飄,起風(fēng),雪中畫面一轉(zhuǎn)。忠孝之人為國事訣別老母而不舍,老母支開兒,入室上梁自盡,兒歸,嚎啕大哭,肝腸寸斷。
出了梧桐小林,一時冷了,雪也大了。我舉目四望,一眼便望到了小廣場對面土山頂上飛翹的亭檐——笛聲在那里。我此時才發(fā)現(xiàn)腳下那一行在雪上留下的腳印,穿過了廣場,徑直指向登山的臺階。我意識到自己在沿著一個人的足跡前行著。
是不是就是這個人在吹笛?是她還是他?有可能是這個人,我卻堅信不移地認(rèn)為是,是一個他。我的心情澎湃著,這笛聲仿佛一位知己,在演奏著我此時的心聲。又或許我已被感染。
是他。他又是誰,我又不知。
我在石階前頓住,沿著那只有一行的足跡往上望去,青色的石階與白色的積雪在護欄中相互交錯著,斜斜伸展向山頂、天上。雪花大了。
哦,知己或者一位與我有著相似遭遇的人,在這雪中,在這風(fēng)中,在這無幾游人的公園,在這無人攀登的山頂,獨自吹笛。這又是何等的悲涼孤獨。
我仰望著,積雪從我的頭上滑了下去。我抬起腳,想要踩下,想踩在那人的足跡上,卻又自我否定,移了移,落在邊上。讓他的足跡繼續(xù)清晰,直至被雪淹沒;讓我追尋的足跡也留在雪上。
笛聲高潮迭起,哀婉而又悲壯。畫面再一轉(zhuǎn),勁風(fēng)里,水岸邊,車馬旁,滿座衣冠似雪。一人在擊筑,一人和而高歌,變徵之聲,哀慘喪人。
我登上山頂,笛聲就在眼前。
那人一襲黑衣,站在月上臺上,憑欄橫笛。
天空茫茫,四下風(fēng)聲已勁,環(huán)亭松柏呼呼作響,雪花紛飛。他任風(fēng)雪摧殘,生根于臺上,挺拔如松。
笛聲突然慷慨激昂,如在描繪此時的風(fēng)雪,此時的天地,還有此時的我。他背對著月上亭,背對著月上亭中的我,完全沉醉于笛聲之中。我也沉醉了,熱血沸騰又平靜。
沒有看到他的面容,但我已經(jīng)知道他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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