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泡在陰雨里,近幾天總算晴朗了。大朵大朵的白云,玉山似得堆在藍天上。燦爛的陽光,照射著大地上的一切。遠方蒙著渺茫的水汽,仿佛有無數閃閃發亮的粉末在視野所及的某處飄動著。
空氣里浮游著白色的楊花,漫無目的地四處飄飛。
這些白色的小東西,主要來源于河流附近的樹林里。河兩岸叢集著楊樹柳樹、艾蒿、青蒿、野草等植物雜生在一起,薆薱中浸染著濃郁的翠綠。
柳樹的蒴果現已成熟干裂了,露出白色絨毛。楊樹大多是那種小葉楊,此時樹上也結滿一串串碧綠的蒴果,如今也已綻開,看上去如同綠葉上落著一簇簇雪團。有的正隨著風從枝葉間飛散開去,分不清彼此了。那些飄不起來的就落在林中的草地上,白煙樣的,又好像鋪了一層棉絮,幾乎把較矮的草叢遮沒了。
林中時不時地響起戴勝鳥、布谷鳥、山雀、、柳鶯、白鹡鸰、褐頭鳳鹛等的鳴叫。風穿過樹林。河里偶爾也會傳出青蛙、蟾蜍的叫聲。唯獨那些飛來飛去的楊花,一絲聲息也沒有,悄悄地柔柔地飄啊飄,飄出樹林,飄在藍天白云下。浮云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風暖洋洋的,楊花懶洋洋的。看久了它們,眼睛也受了感染似的,有點睜不開,困倦得直打瞌睡。
春風自在楊花。它們時而借助風力快速高飛,時而俯沖而下,時而又輕盈曼舞。有的被河水沾住,再也飛不動了,而更多的則游蕩于自由空曠的天地之間。飄到高山上,田野里,村莊中。從敞開的窗子悄然來訪,如一朵朵小小白花。
如雪花飄飛在風中的樹林里的白絮,每天都源源不斷地向周圍輸送,不計其數。
為什么?難道這些白色飛行物,僅僅為了自由自在地飄飛嗎?
仔細一看,在絮狀纖維中,含有小小一粒種子,只是有些干癟的細小的一粒,并不飽滿;然而就是這不起眼的一小粒,竟提供了未來一棵大樹在幼苗期必需的所有胚乳。
過一些時候,在河邊濕地,在山坡,在石頭的夾縫間,甚至房屋頂上,可以見到嫩綠的柳樹或者楊樹的幼苗。原來看似無心游蕩于無限空間的楊花,卻暗自有意尋求著,于塵埃落定之后生存繁衍的希望。
如今,它們中有些幸運的種子,已經開始在泥土中落地生根萌芽生長,展示著蓬勃地綠色生命力。
應憐屐齒印蒼苔
唐宋詩詞千百年來不知經過了多少人的傳誦,至今仍歷久彌新百讀不厭。其中的《游園不值》,我比較喜愛。作者葉紹翁,字嗣宗,號靖逸,江湖派詩人。前日偶然翻開一本古詩詞附有注解的選集,又發現:
應憐屐齒印蒼苔,
小扣柴扉久不開。
春色滿園關不住,
一枝紅杏出墻來。
接下來是有關本詩的注釋,卻把“應憐屐齒印蒼苔”解讀為:應該憐惜我的屐齒沾滿了蒼苔。不禁顰眉,我以為這詩除了第一句而外的其它三句,其實無需太多研討,就已經很直白地表明了作者的本意,問題恰恰出在對首句的理解上。我想這首非常有名的詩篇以前在多種選本中出現,也許校勘有誤,以訛傳訛的現象,未必沒有。事出偶然,前些時候,朋友送我一本《千家詩》,1980年版的。在其中果然看到這詩與現行版本大有出入,題為《游小園不值》:
應嫌屐齒印蒼苔,
十扣柴扉九不開。
春色滿園關不住,
一枝紅杏出墻來。
依此版本中將《游園不值》誤為《游小園不值》,倒無大礙,只是嫌、十、九等字的加入,大大削弱了原詩的詩意。尤其嫌字,有厭惡,嫌棄之意,如真有此字入詩,其意境顯然頗為改變。按此說法,屐齒上沾了蒼苔自然感覺嫌惡,倒也講得通了。這真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古人作詩字斟句酌,吟安一個字,拈斷數莖須。如有疏失,肯定是在流傳的過程中產生的。
問題來了,古人對于“苔”到底是嫌還是憐呢?先了解一下苔這種植物吧。苔,隱花植物,根莖葉細微,常貼生于陰暗潮濕處。它對生長環境的選擇,雖不算苛刻,但干燥污染嚴重之處,絕少見到。
王維在《鹿柴》一詩中特意關注這種植物:
空山不見人,
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
復照青苔上。
其中的青苔,被透射入林中的殘陽光影所照見。它遠離塵囂沉靜素樸,不被人間煙火驚擾。雖有人言亦不為所動,在短暫的夕陽余輝中更顯蒼涼安適,與世無爭。青苔的這種意象——頗具禪意。
劉禹錫的《再游玄都觀》一詩中曾有: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在面積百畝的偌大庭院中。茵茵苔綠竟獨占“半壁江山”。其境之幽,在此彰顯。
劉禹錫又在《陋室銘》中得意洋洋地自夸: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在僅有八十一個字的詩文中,詩人不惜筆墨占用十個字來渲染苔痕草色,可見居心于透過苔綠,以襯托主人在清貧簡陋的居所中,一樣能安之若素,志行高潔。與其往來的都是些興趣于陽春白雪的文人雅士。
而南宋詞人吳文英在《風入松》的末尾更以“惆悵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充分抒發了郁結已久的悵惘情懷。
從以上例證看來,古詩中的“苔”,已把文人復雜的心緒,附麗于在俗人眼中并不值得注目的這種隱花植物,寄予了深切地審美情愫,抱有愛憐的心態,并藉此得以含蓄地表露。
古詩里的“憐”又具有怎樣的意味呢?
韋應物的《滁州西澗》: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李商隱的《晚晴》: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杜甫的《月夜》: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詩雖不同,對幽草,兒女及游子之憐,其寓意卻如出一轍,都具備愛惜憐憫之大意。
可見在古代詩人看來,苔痕幽草,不但不可小覷,而且更可與萬物靈長等同視之;它們與人心有靈犀,并視其為有命有情有美與人類同呼吸共命運息息相關的親密友伴。正如程顥在《秋日偶成》中所言: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古代詩人對待天地萬物的敬重熱愛之情,相較與人真有過之而無不及。杜甫在國家殘破之際,看到的先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這句詩在傾訴了憂國憂民之情的同時,也透露出對大好河山的眷注。其它詩人對景物的依戀,更是到了癡迷的程度。李白“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柳宗元可以在“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境況中,“獨釣寒江雪”。張志和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就“斜風細雨不須歸”。他們融入大自然的廣闊懷抱,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
這種對自然環境的極度寵愛,還明顯地反映在古代繪畫里。如展子虔的《游春圖》、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范寬的《雪景寒林圖》、馬遠的《踏歌圖》、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袁耀的《驪山避暑圖》等等,眾多名畫中的山水,可謂氣勢磅礴美不勝收。在俊秀的山巒水畔間隱藏著房舍人物,只作為整幅畫的點綴而已,并且中國古畫中的山水花鳥無論在數量還是在藝術成就上都遠遠超過了人物畫。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民國以前歷朝歷代民眾理想中的人居環境,是與青山秀水,鳥語花香緊密結合,密不可分的。那時的人們對生存環境的重視,甚至超出了對人類自身樣貌的關注。同時也折射出天人合一的理念。這種哲思其實也在眾多古詩詞里有意無意地貫通浸潤。
數量相當可觀的一部分古詩詞,都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那就是先描繪天宇氣象,高山流水,花草樹木之類;然后才借景抒情,亦或情景交融渾然一體。最具這樣典型特征的首推杜甫的《旅夜書懷》: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詩中把草、風、夜、舟、星、月、曠野、江流等,天空與陸地上的景象無論巨細皆作了涵蓋,而后才表露出老詩人感慨自己在天下的卑微,身世飄零似沙鷗。
這首詩先寫景后言情,依此樣板的古詩詞數量繁多,雖不盡然,卻屢見不鮮。那已自覺不自覺地形成了一種格式。這種格式穩固存在于古代詩詞歌賦中長達上千年之久,卻不僅不讓人感覺死板,倒因其巨大的不可抗拒的藝術魅力而流傳千古。至今讀來仍頗有身臨其境之感,愈顯生動鮮活韻味無窮。與此同時,這種格式也一再向今天的讀者傳達了古人對天地萬物的欣賞與虔敬之情,發自心底純真清洌。
也許正是由于崇尚自然,天人合一的觀念,在古人心中潛移默化,根深柢固,也才造就了唐宋詩詞的輝煌,形成詩歌鼎盛的黃金時代。
對此觀點,如果有人質疑。那就請設想一下,假如那時的人們對自然景物漠不關心,任意輕賤,僅僅醉心于私利私欲地貪婪謀求與掠取,不知饜足。那他們寫出的詩歌又會是什么樣子呢?說不定有些所謂詩人,會如《紅樓夢》中的薛蟠那樣恬不知恥地大唱,一個蚊子哼哼哼!
只有面對宇宙天地中存在的及滋生其間的萬物予以類似人文關懷的那種躬親體察與賞識,才會引發悲天憫人詩情畫意的強烈表達欲望。
回過頭來再說說屐齒,這種木底鞋似乎極難在北方見到,據說也叫木屐。黃遵憲在《日本雜事詩》中記述:屐有如兀字者,兩齒甚高,又有作反凹字者。
想必這種木屐的屐齒,踩在松軟的地面苔蘚上,腳印會比其它鞋子深些。但苔蘚絕不會沾到鞋上,因其盡管生于潮濕處,自身并不具黏性。
綜上所述,應憐屐齒印蒼苔,這句詩應解釋為:可能庭園里的主人憐愛地面上的蒼苔,怕我木屐上的屐齒將其踩傷的緣故吧?當然還可能有其它意味上的釋讀,但只會與此大同小異,否則又將造成誤會。
細品整首詩的頭兩句,總感覺有一種拘謹的心情籠罩著。詩人正準備進入園中要小心翼翼地腳踩蒼苔,又小心翼翼地輕叩柴扉許久之后,卻沒有見到園子里的主人而大感失望。為什么要如此小心翼翼的呢?
詩人熱愛明媚春光里所有生機蓬勃的綠色植物,就連地面上的苔蘚也生怕被自己又長又硬的木屐齒踩死踩傷。正是懷有這樣秉承古人崇尚自然愛護自然的文化素養,詩人才能夠以敬畏地目光打量這個世界的美麗,才會驚喜地發現——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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