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閱讀有沒有境界?回答是肯定的,當然有境界。
如果讀書沒有的境界,或者是虛妄的閱讀境界,那就是閱讀的異類。我曾經讀到新民晚報的讀書欄里一篇談讀書的文章,讓我一直在困惑這個問題:讀書的境界是怎樣的?我記得那篇小文品的作者是位自稱是個愛讀書者,說他每每夜深人靜時,伴燈而讀,便漸入佳境,物我兩忘云。還說其一冊在手,便忘為名利地位、榮辱毀譽、金錢美人等,且心靈平平靜靜地澄碧寥廓云云。我始終感覺這篇文章有點矯情、乏味、空洞甚至虛假。
這是讀書的境界嗎?
這像是個書呆子的樣子,最多是個讀書癖,毫無讀書的意義和境界可言,要么說是作者的無病呻吟、混混稿費而已。我后來發現,類似空談讀書境界的文章,常常會在小報上占有一小塊地方。幾年后,我再也不讀《新民晚報》了,至少不再看它的“讀書欄目”了。我想,一個真正愛讀書、需要讀書的人,會在他喜愛的書面前時常感慨萬千或浮想聯翩的,而絕不可能出現四大皆空的感覺。
因為,任何一本書都會引導我們對書中的人物、故事和意義產生共鳴、聯想或者認知,所以我們才如此孜孜不倦地讀書,要從書中得到某種觀照與解脫,這就是讀書的意義。試想,哪一種書能使人讀來心靈“平平靜靜,物我兩忘”的?即便是一本講風花雪夜的書,也會讓人有點感觸和想法的。我不知道這位愛讀書者,到底讀的是什么書籍,能使人“四大皆空”的書,肯定是不存在的。
說讀書時“物我兩忘”是種悲哀與虛偽。我想這位讀書者是在自我吟哦,是一種普遍的浮躁和矯飾的文化風氣。在價值觀重新確立的浮躁時期,讀了幾本井底之蛙的書,就小氣大喘,以為進入深奧,玩自我情緒,這是十足的中華冬烘本色。讀書毫無境界,跟啥書都看的讀書癖,都是閱讀的異端。不可取的異端。
我讀的書不多,也僅限于幾本小說、傳記和歷史類的而已。
但是我讀書時不會感覺平平靜靜,也不能跌進物我兩忘的洞穴里。我在我喜愛的書面前會赤裸靈魂,會耳面躁熱,會內心膨脹。無論是新讀還是重溫,書使我每次掩卷時,腦子里無不轉念著名與利、榮與辱、金錢與美女的可能性。我的寫作的欲望就是在讀書時激發起來的,我的許多夢想和靈感,也是讀書時頓悟的。讀書與我的價值觀是息息相關的。后來幾十年里,我懂得了閱讀的層次和閱讀的選擇。不是所有的報紙或者書籍都是優秀的讀物。所以我覺得,讀書時,是信息和物質的高級交換。否則,我沒在讀一本書。
二
上世紀的八十年代,是我讀書最快樂、最有境界的時候。
特別是1985至1988年期間,那時候有一些好書開始陸陸續續地恢復出版了。比如毛姆的《人性的枷鎖》、勞倫斯的《母親和情人》以及很多諾貝爾獎獲得者的小說如波蘭的《農民》、法國的《蒂伯一家》、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和美國作家賽珍珠的作品。我那時就夢想著寫作,已經在構思我的長篇小說和我的電影劇本。但我讀了這么多的外國小說后,我才突然發現,寫小說可以這樣寫或者那樣寫,就是不可以沒有思想內容。所以那時我讀得多寫得少,投稿就更少。
想讀到好書,就待去四處尋覓好書。
整個八十年代,我好像一直在尋覓好書、閱讀好書。因為我們的文化正經歷著一場非正常情況的“禁錮”和“解放”的丕變過程。書籍的混雜,使得讀書亦顯迷惘。所以,在沒有讀到好書前,千萬木要說讀書的境界。八十年代讓我尋得好書讀的,只有兩個地方:一個是我家附近的文廟書市,一個是上海圖書館。我那時有一張上海圖書館的借書證。這張借書證從黃陂南路的舊址圖書館,一直用到淮海西路的新址圖書館。那時讀到西方文學以及英國文學史,我特別有感觸。我覺得我有了強烈的對比:我們的文學太差勁了,而國外的文學太迷人了!
除了讀外國文學,我還閱讀充滿創意的臺灣文學和日本文學。於梨華的小說《又見棕櫚又見棕櫚》我至少讀了七遍。對于像我們這一代青年來說,被洗腦的無用的東西太多了,現在需要重新正確的灌輸。我就是自覺尋求正確灌輸的一個。同時,也是對于我們精神匱乏一代人的一次外國文學的惡補。當然,開啟我十年外國文學修讀的鑰匙之門的,是文學評論家沈剛伯的觀點。
沈博士在《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序中說:
我認為寫小說,除了天才和興趣以外,還得具備兩種基本訓練。一是外國語文。因為這個舊小說比西洋小說實在差得太遠,我們若想新的技巧,確不能不對原文的西方名著多下苦功夫;單讀譯本,是無從得其神韻。窺其造句遣詞之妙的。第二是社會經驗。要寫一篇言之有物的小說,斷不能憑一己的幻想。但是青年書生無法多歷世路的險峻,又從何能洞悉人情?只有細讀史乘,多閱傳記,積千百年古人的各種經驗,加之于比較、揣摩和歸納、演繹,才可補入個人見聞之不足,這兩種學識若都不充分,便大膽地執筆創作,則從略有才華,仍將難免失之于淺薄的。
沈博士的觀點強調了一個作家的讀書方向,讀書的層次。
我自己的感受是,讀書除了廣泛閱讀自己母語的小說精髓外。一定要大量閱讀原文的國外小說。沒有這樣的閱讀眼界的話,即便寫作,也最多是個陳腐的作家。當然,要成為一名真正的作家,除了深厚廣泛的閱讀,還要有社會閱歷。在這兩樣都不具備的情況下,我絕不動筆寫作或者發表小說。
三
除了讀書,我還必須讀大量的報紙。讀報很益智的。但是要讀好的報紙。
就是在八十年代的我閱讀國外小說的時候,我發現了一份很有分量的報紙《文摘報》。很多關于歷史的真相、人物的軼事和生活的知識,我就是從這份小報上獲得的。那時,我發覺一些官方的報紙是不會登載一些回眸歷史、透露軼事和曝光真相的消息的。而且,那時有很多過往的歷史事件需要重新認定、說解,大報羞于干這事,這事就落在小報上了。那時我在天寶路上上班時,常常到一家報亭買《文摘報》,兩年下來我把《文摘報》收藏起來時滿滿的的兩疊。我讀《文摘報》時還把報紙上的優美的句子、深刻的話語、重要的事件給記下來。因此我的讀書筆記一本一本的。后來都在江湖上遺失了。
到了九十年代,我開始讀《參考消息》報了。《參考消息》是一張翻譯外國通訊文章的報紙,其翻譯非常準確、優美。近年來《參考消息》的翻譯文句已經改變了我們漢語的習慣句式了,形成了介于外文和中文之間的第三種語句。如今我寫作、出游時,都會帶幾張《參考消息》的報紙在身上。因為《參考消息》有綜合的閱讀樂趣和知識,令我百讀不厭。有時候我上報攤的時候,看到掛得比報亭還大的花花綠綠的雜志、名目繁多的文摘型報紙,感到非常的厭氣,因為我只買一份只有兩張四版紙的《參考消息》報,連想搭配的報紙,也看不上。
四
說起讀書,待說說我的藏書。
我一直想象有一個宏大而深沉的藏書室,所有我喜愛的好書,中文的和英文的,都在這兒。書架柜要用實木做的,亞光飾面,像文件柜一般待在書房里。開架式的書柜上書籍整齊疊放,歸類排齊。書房里要飄有書香。書房里有多路照明。書房當中的讀書臺子,我要像會議桌一樣巨大。上面我要放我的電腦、稿作、書籍等等。有時候我讀累了,到落地長窗那兒把窗簾掀開,或者走到陽臺上看看蟠曲的紫藤花——
可實際上我眼前的書房,沒有想象中的美!
九十年代中我曾經寫過一篇關于我藏書的美文。這篇文章的草稿如今不知道放哪里去了。文章里我主要說了我可憐的藏書,幾經收藏,幾經崩潰。時隔幾十年后我依然能重新寫這篇談藏書的美文內容。那篇美文當時叫《藏書的革命》,我是強調我們要把不合時宜的藏書扔掉!它是延續我早年讀書時很重要的感受而寫的。因為我的讀書情況,大概和很多國人的讀書情況相似,就是,社會的丕變,藏書也幾經崩潰。想想真慘,我這二十多年里,藏書先后進行了三四次的重新崩潰。我主動崩潰不適合的藏書,就是為了干凈讀書的環境。
第一次我扔掉我藏書的時候,是我25歲的那年。那時我在浙江的鎮海演出。在鎮海的街上,我看見一家書店里放的全部是於梨華的作品。那時我已經讀過於女士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小說,對臺灣的文學很是新鮮感。我當時就買了20多本於女士的作品和一些臺灣出版的諾貝爾獎小說。我打了箱子回上海。回到我的小屋,看看橫梁上的陳年書籍,我第一次嗅覺出我讀書的陳腐!這些書都是“文革”的產物,還沒有從我家里清除掉。我當時還有四本《戰地新歌》、一套《上海早晨》和一本《金光大道》等等。我不由細想,就把梁上的這些書籍全部卸下來,再把我的藏書的橫梁糊上道林紙、鎮平,宛如藏書的擱板,于是,我非常興奮地把新買的書籍放上。我在藏書的橫梁上留出很大空間,因為我預感到,我將全部重新藏書。
我的第二次扔掉藏書是1994年,那時我正式退出江湖演出,回小屋準備潛心寫作。我走了很大一圈,包括我的婚姻,又回到我的遺世小屋里,唯一的行李是我新添的兩箱藏書。那幾年里出版界風氣正了,頭腦有了,眼界開了,膽子大了,都在系統地出書。包括有爭議的書籍、有問題的書籍。所以,那段時候我的讀書生活非常活躍。這樣的藏書,讓我的讀書生活上了一個等級。我一下子打開了一扇智慧的天窗。寫書的夢想由此而來。但是,很快這些藏書又有新的版本出來了。
第三次扔書和第四次扔書分別是1997年和2002年。這兩次都是版本的問題,使我不得不把舊的書籍扔掉。直到九十年代末出版界才顯示成熟出書的繁榮景象,財大氣粗的出版社就在版本上、裝幀上和名氣上打牌。其中《譯林》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和“作家出版社”的書給我的影響很深,他們集輯出版的書籍很適合收藏。
雖然我的遺世小屋沒有辦法建立像樣的書房,但是我的讀書環境是相當純凈的。直到目前,我還在計劃收藏我的好書,書目表寫了一年又一年,2002年時我開始適當收藏英語的文學原版書籍。以前有的雙語版本也在慢慢地讀。礙于多方面的原因,我現在只能慢慢地尋覓好書。讀書是我終身的任務,但是那些急不可耐要讀的書籍,我已經讀過了,這是真正重要的。
我生來不喜歡收藏舊書,尤其那些生冷的、絕版的書籍。同樣的古典書籍,我必須收藏新版本的。最近幾年我收藏了不少新版的中國古典小說和這個歷史書籍。我把這些收藏作為知識的財富的積累。有了這些不朽的著作在家里,我覺得自己是富足的。這也是一種人生投資,一般人只看見在錢幣上的虧盈,殊不知人生修養上的投資,亦有光明。我有個鄰居老頭八十多歲了,他終身沒有家里的書籍,他活得四不像;又不像商人,又不像市儈,也不像文人,更不像流氓。我的意思是,書籍的收藏或者閱讀,至少會把我們迷惘的人生,確定在某一個階層上。
讓我總結一下:
世界上大概有兩種通常的藏書崩潰的情況;一種是戰爭,一種是革命。
我仍在想象那些比我的經歷更加悲慘的書房藏書。電影《英國病人》中那個病人和護士住的房間,就是原先意大利人家的書房。我們看見,這么多的藏書要花去意大利人家的多少的心血和金錢。但是,戰爭摧毀了一切,在殘垣斷壁中,這些書籍被用來鋪墊樓梯。比戰爭情況要溫和得多的是革命。當社會從一種狀態演變成另一種狀態時,可能前朝的文化和書籍是要被后朝的人們唾棄的。這看上去很正常,社會是向前進步的,書籍就是我們前進的指路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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