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貓

　　一、

　　小時候家里養過幾只貓，總是養不過兩三年就“沒了”。“沒了”是農民發明的很委婉的說法，既有失蹤的意味，又包含死亡等殘酷的現實。

　　從小貓長成一只大貓，從開始的步履蹣跚像老太太一樣歪歪斜斜，到后來的翻墻越院如履平地。我追趕著它，忽然有一天，我發現昨天還抱著毛線團在地上滾來滾去的小貓變成了大貓，然后父母告訴我它“沒了”。沒了？我仔細琢磨這兩個漢字表達的意義，實在是平平常常，太像隨意吹過來的風和樹葉，卻忍不住讓人抬頭仰望天空，感慨一些不甚了了的人生至理。

　　農民養貓是為了捉老鼠，就像養狗是為了看家一樣。二十世紀**十年代的農村，房舍還是青磚藍瓦，沒有鋼筋，也沒有混凝土，很是適合老鼠居住。那個時候農民的生活還很艱辛。我記事起家里就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還要防備天災人禍，秋收之后家里總要屯上一部分糧食以備不時之需。家里的貓，則像守衛的士兵，雖然不甚敬業，總是一副懶洋洋的樣子，但確實有一些成效，老鼠終于還是收起之前飛揚跋扈的作風，開始學著夾起尾巴做老鼠。

　　我對貓的印象，大多源自于此。

　　我的關于那個時代最深的印象，莫過于那一個個漆黑的夜晚。

　　那個時候的我，自認為有幾分聰明才智，多看了兩本書便開始仰望星空，自詡有諸多憂愁。會在夜晚的時候看著天空中的繁星發呆，以為自己是個詩人，在夢中吟哦。然后驀地驚醒，聽老鼠在角落里吱吱呀呀聊著家常。于是心里迅速被恐懼占領，使勁蜷縮身體，試圖把自己埋藏在黑暗的某個角落，供人遺忘。

　　偶爾的某個時候，臥在我床頭的貓會悄悄地下床，驅散黑暗中夾挾著的恐懼。亦或是它濃重的呼嚕聲再次將我從恐懼中抽出，靜靜地進入夢鄉。

　　貓是沒有老師教育我時的那般勤勞高尚的。甚至都不可愛。冷冰冰的，像個驕傲的公主。那個時候我常常這樣想。只有這樣的黑夜來臨時，才又覺得它多了那么一絲可愛與溫暖。就像許多人，只是默默陪伴，卻從不刻意表現。

　　后來遇到的許多人都認為我很冷，很難接近。這個時候我總會想起那陪我度過無數個夜晚的小貓，我想，原來我是一只貓啊。只是，我卻沒有遇到愿意讓我一直陪伴的人。又或許，我們都太容易忽略彼此。

　　貓實在是太過驕傲。像你，也像我。像我們每個人的年少輕狂。

　　家里的貓大多是從鄰居家或是親戚朋友的家里寄養來的。農村人家，很少有人會喂養一只以上的貓，小貓出生不久，便會被主人送人。至于原因，多半是因為捉老鼠一只貓已經足夠，而農村人大多數時間都在為生計奔波，沒有閑情逸致浪費在一只微不足道的動物身上。或者說，我從未見誰有過這樣的閑情逸致。

　　家里剛買電視機的那會兒，我的心中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好奇。也就是通過電視，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寵物貓這個物種。住在林立的高樓里，不用捉老鼠，什么都不用干，就能享受人類無微不至的照料。那時候我想，我們家的貓真可憐。我把它抱到電視機前，讓它看它的族人享受的貴族待遇。它喵喵叫了兩聲，跳下來嗮太陽去了。

　　它似乎并不在意這些。

　　我時常感到奇怪，對生命，對自然，對造物的神奇。我千方百計，歷盡艱辛，想要獲得某種能力，而在世界的某個地方，或許就有這么一種動物，完美的掌握了這種能力。就像貓，那份淡然從容是無論如何也學不來的。

　　人呢。很聰明吧。聰明的人類活在世上卻倍感艱辛。反不如一只貓悠然自得。

　　二、

　　我曾想，貓是否會感到孤獨？它是天生的自閉癥患者。

　　在我的印象中，貓總是喜歡獨來獨往，似乎從不和其他貓追逐打鬧。偶爾碰見，也總是遠遠繞開。總之，彼此不會理睬。

　　在貓的世界里，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會比吃飯對貓更重要。然而，就是吃飯，對它來說，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我家養過的幾只貓，從來不會因為食物的問題來向主人乞憐。它們都是捕獵的能手，完全有能力自食其力。

　　捉老鼠自然不在話下。然而，對于貓來說，這似乎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本事。

　　曾經，我目睹家里的一只花斑貓拖著一條奄奄一息的青蛇，大搖大擺的走進院子里來。蛇身上有許多傷口，顯然，它已經成了花斑貓的獵物。

　　還有一次，我正在院子里剝剛剛曬干的棉桃，幾只小鳥就落在離我一兩步遠的地方，啄食落在地上的食物。家里的一只貍貓，不知什么時候，悄無聲息的來到我的身后，立著身子觀察小鳥，一動不動，像藝術家做的雕塑。它慢慢向前靠近了幾步，伏地，弓身，把自己像箭一樣射了出去。一只小鳥還沒來得及逃走，便被貓按在爪下，繼而銜在口中，動彈不得。

　　這種情景并不遙遠陌生，而是司空見慣了的。

　　所以，當我第一次被要求寫一篇狀物作文時，實在有些無從下手。寫小草吧？整日里都是一般模樣，又有什么可寫呢；寫小花吧？開便開了，敗便敗了，也不過自然規律罷了；寫小貓吧？整日里懶洋洋的，它大概也不喜歡我說三道四吧；寫小狗吧？也未免太過平常了些······

　　無奈之下，只能找來一本作文選“借鑒”一番。原來，花草枯榮是令人傷感的呀；貓捉老鼠是為民除害呀；狗拿耗子就是人類的好朋友啊······只是，貓捉老鼠寫的未免言過其實；狗拿耗子則顯得過于浮夸。不過，總歸是有好于無，便照著作文選認真借鑒了一番。結果，自然是因為有太多雷同而受到了批評。

　　然而，那時的我并未意識到這樣做有什么不妥。在我看來，所謂作文，大概就是“借鑒”來的吧。并且，貓的職責就是為人類捉老鼠的，狗的職責則是為人類看家。我仔細思索家中的貓的所作所為，覺得它實在是玩忽職守，太過懈怠。為此著實生了一番沒道理的悶氣。

　　后來我明白，這都是沒有什么道理的。記得中學學習化學反應時老師曾告訴我們化學反應總是朝著熵增的方向進行的。人類卻真是奇怪，試圖建立一個普遍的秩序，讓所有人，所有生物遵守。想想就匪夷所思。有人說，人類只是試圖控制周圍的一切，并沒有什么目的。那么，即使能夠控制一切又如何呢？我想，貓也許并不喜歡捉老鼠，狗也并不喜歡多管閑事，它們只是覺得好玩而已，要知道，我從來沒有見過貓吃老鼠的情形，見到的都是貓在把玩奄奄一息的老鼠。

　　很多時候，我們看到的只是事情的表象，想到的則是自己的臆斷。“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三、

　　在這里寫了這么多，不知道貓看到會有什么感想。以它的性格，多半會一笑了之，不褒獎，不批評，不評論。

　　然而，我之所以寫了這么多廢話，并不是為了發什么感慨，也不想發什么感慨。

　　在我上學時代的少數的幾次狀物作文里，我記述了同一件真實發生了的事情——小貓捉魚。然而，這件真實的事情并未得到語文老師的重視，或者說未入法眼更好一些，在我的作文后面甚至沒有評語。我知道老師懷疑整件事情的真實性，也知道這件事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但它卻是真實發生了的。以至于到現在我還對這件事耿耿于懷。我甚至想，老師起碼應該對我記述事件本身所表現的作文技巧有所點評，而不是只看到“虛構”二字，何況，這是我親眼所見。

　　現在想來，自己的行為實在有些可笑。我因為第一次“借鑒”而受到批評，而一心想要寫些自己觀察來的東西，便不止一次跟蹤小貓，直到我發現它捉魚的秘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有“獻媚”一詞，因為想得到認同，因為想得到表揚，而努力去做一些近乎莫名其妙的事。這樣的事大概很是平常。

　　在這里我并不打算把貓捉魚的過程再寫一遍。我已經寫了許多遍，以至于已經不知道如何下筆。我也并不打算把之前寫過的東西貼在這里，因為很可能已經找不到了，而我也并不打算去找。

　　我曾和幾個朋友說起過這件事，他們的語氣和表情告訴我他們并不相信這件事，卻假意附和。我感覺自己像個傻子。

　　我告訴他們，“那是一個暑假的傍晚，夕陽如血，落葉紛飛。”他們笑。秋天才會落葉，怎么你們家的樹葉在暑假就落了?

　　“我跟著貓來到池塘邊，它蹲在水邊，我靠著一株柳樹站著，靜靜地注視著它。”他們不說話。我說，“天快黑的時候，貓突然警覺起來，神情緊張的盯著水面。”他們質疑我說，你還能看懂貓的表情？我告訴他們說，貓的耳朵突然就豎了起來，眼睛也睜的大大的，這分明就是緊張。他們不置可否。

　　“過了一會兒，貓把身體向前傾。”它沒有掉到水里？“貓悄悄抬起一只前爪，驀地探進水里，一條魚便被帶了出來。落在草地上。貓擰身撲過去，銜起魚走了。”

　　我們像是聽完了一個笑話，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我忽然想起自己在作文本上寫下的最后一句話：池塘邊，只剩下幾片魚鱗和一個驚呆了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