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雪真的下得很大,我們三個女孩不停地揮動著厚棉衣裹住的胳臂,圍著火堆搗鼓,生怕火堆會輸給滿天飛揚的雪花。我從不曾在意到,圍成一團的人中唯獨不見了堂哥冬青。
等意識到的時候,才發現不管是平常的飯桌還是逢年過節的家宴,都很少見到他的影子。偌大的肖家院子,他如同從來沒有存在過。以至于我常常忽略了自己還有這么一個堂哥。
坐在火堆旁,磕了太多瓜子,便不停的喝茶水,一趟又一趟跑去上廁所。最后一次去廁所,經過回廊的時候,接著幽暗的燭火,看見一個穿著黑色棉襖的人在海棠花叢旁立著,嘴里念著“習花載酒長安市,又怎似家鄉見桃李”,光就這一句詞,他輕聲念了好幾遍,我琢磨著他是忘記接下來的詞句了,便從回廊的欄桿處探出半個身子,念著“不枉東風吹客淚,相思難表,夢魂無懼,唯有歸來是。”
自顧自的念完后,正想接著去廁所,那個人快步從海棠花叢跑過來,隔著欄桿拉住我凍得通紅的手,他說,“靜守,等你長大了,我娶你吧。”那時候,我連他的樣子都記不清,甚至連他是否就是我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堂哥都不敢確定,他卻說他要娶我。
我沒敢再喝水,也沒再敢去廁所,紅著臉蹲在后院的小池塘旁,一雙手在冰冷的水池里洗了又洗,生怕留下他的氣味被人發現。
從那以后,冬青常去找玉汝玩,給她看他寫的詩,給她看他和同學一起創辦的校報,在祠堂的老柳樹下教她拉二胡,還叫她千萬千萬要叫上我。
我當然去了,雖然很不好意思,但是我想要看看那個說要娶我的堂哥是什么樣子。
一直以為愛情是需要慢慢培養的,需要百分之百細心照料小心呵護。但是十六歲那年冬天的第一個雪夜,清楚看見冬青的第一眼,我才知道原來愛情可以是在一瞬間發生的,也就是所謂的一見鐘情吧。
以至于冬青寫情詩給我時,我只回過他一次,大概是說自己和他一樣輕浮吧。輕浮到愛上自己的堂哥。那時,我狹隘的將一見鐘情理解為輕浮,不然怎么可能那么輕易就將身許人。
和玉汝一起去見冬青的那個傍晚,他正在老柳樹下拉二胡,一雙眼角微微上揚的眼睛輕輕閉著,嘴角的笑似有若無。倚在祠堂門口的我,在凄美的二胡聲中鬼使神差地掉了眼淚。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掉眼淚,但當他抬起頭朝我笑時,我才明白了自己的心。從此天真地以為愛情已經發生了,我只需要快點長大,等他上門提親,等他紅袍披身,等他手執紅燭掀開我的紅蓋頭,解下我的紅腰帶。
我忘記了他姓肖,忘記了我本該叫他一聲堂哥。
我將半年來收到的情詩都收在床頭的鐵皮盒子里,以為只要將它們放在離夢境最近的地方,我就可以每天甜蜜整整二十四個小時。沒想過藥隱瞞阿媽,也沒想過被阿媽發現會怎樣。
冬青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他誰也沒告訴,而是徑直跑到我房間緊緊抱著我,興奮地說,“靜守,我要去北京了,我終于要去北京了”。我抬起的手猶豫著還沒放在他背上,阿媽卻已經站在了門口。
“冬青,我有事兒跟靜守說”,阿媽走進來,笑嘻嘻地看著冬青,“七爺他們聽說你拿到錄取通知書了,正到處找你呢,你趕緊拿去給他們也瞅瞅”。
冬青并沒有在意阿媽的話,松開我也給了阿媽一個擁抱。等他離開后,阿媽默不作聲地走進屋子,坐在床邊,問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我支支吾吾地應著。
“關于冬青,還能是什么。別跟我打馬虎,我之前只知道他經常給寫你紙條,雖然懷疑過你們可能是在處對象。但是總覺得你們是堂兄妹,應該不會做出這種亂倫的事情。看今天這情形,我……”阿媽指了指我枕頭的方向,“你告訴阿媽,你沒有答應冬青什么。”
“阿媽,”我跑過去抱著鐵皮盒子,退后幾步,“你怎么能沒經過我的允許就亂動我東西?”
“我也想我看了,那樣你們就不會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阿媽搖搖頭,嘆了口氣,“可我沒看,我相信你會有分寸。你告訴阿媽,你沒有答應冬青,對不對?”
“我什么也沒答應他,但是阿媽……”
“沒有但是了,靜守,去取個火盆來,我要看著你把盒子里的信都燒掉。”
“阿媽……”我緊緊抱著鐵皮盒子,往后退了退。
“快去”,阿媽語氣果斷堅決,不容商量,“不然我就告訴你阿爸和七爺”。
我不想被其他人知道我和冬青的關系,即使實際上我們并沒有什么關系。他說他要娶我,我以為自己將來會嫁給他,但是我并沒有說什么。
從來沒對他說過關于愛情的任何字眼,為什么沒有呢?那時候明明有那么多機會。
我到底是從廚房找來了火盆,放在屋子中間,關上門。
每封信都由我親自丟進火盆,阿媽說只要我以后不再和冬青有任何兄妹之外的感情,她就會替我永遠保密,我信了。
可是我沒想到,阿媽會去告訴冬青說我沒有對他抱有任何期待,他的信我都丟進火盆燒掉了就是最好的證據。
現在回想起來阿爸阿媽在肖家的處境,我似乎能理解阿媽的做法。但等一家子把冬青送上火車的后,我依舊抱著阿媽哭了好久。
燒掉信后,我一直都在等冬青來找我要個解釋,他卻什么也不問就走了。我至今不明白那時候哭是因為無果的愛情,冬青的沉默,還是因為他上火車前,躲過阿媽的視線,在我耳畔輕輕說了一句“我在北京等你”。
高二的時候,冬青來學校找過我。問我一年后會不會北上,我是怎么回答的呢?如果知道等我北上時他已經東渡,那時候我定不會說那八個字:此生南下,絕不北上。
毫無疑問那八個字是我的矯情,明明很開心他能來找我,卻依然在心里怨他不問我為什么會燒掉那些甜到夢境里的信。
阿娘什么都不明白,冬青也是。
高考后我當然還是在志愿里填了北京的大學,我要去北京找冬青,找我第一次愛上并一直愛著的人。可我不知道等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冬青卻走了。
聽七爺說,冬青要去京都伏見一所中學做交換教師,教日本人學習漢語,手續都辦妥了,回家來跟家里人告別,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他肯定從七爺那里知道了我填的志愿,但他一句話也沒留給我。我不信他沒有問過七爺或者阿媽關于我志愿的事情。
一直以為冬青會有很多話對我說,我在等,等了很久。醒著在等,夢里也在等,有意識的時候在等,無意識的時候,大概也在等吧。
但是,他帶著沉默走了,一句話也沒有。
有時候,人就是容易把自己當成受傷的一方,總想著如果對方愛你就應該永遠無條件的遷就你,卻從來不會站到對方的角度感受失望,更不要說跳出愛情的圍城,站在觀眾的角度客觀的對待一段感情。
不過要是能客觀,或許就不是愛情了吧。那時我不懂愛情,總覺得冬青定是不愛我了,所以當我拿著錄取通知書追到車站的門口時,看著冬青的背影越來越遠,卻沒有追上去,而是毅然轉身跳上了回家的公交車。
我現在依然不懂愛情,所有關于愛情的言論都是狗屁。陳跡不知一次告訴我,如果我多少懂一點愛情的話,多少懂一點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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