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我已離學校不遠了。
雪花交織起的人行道上,兩個女孩各自團著雪球,相互扔著,歡聲笑語在浥染,盡顯青春活力。
年輕真好。這一瞬我似乎老了,嘴里的煙也吸不動,這煙屁股似乎只是因為膠水的緣故,而沒有掉落。沒人吸的香煙,在我的眼前繼續飄升一段不知誰家祖墳上的青煙,不舍地追逐著死亡——點燃那一刻開始,就不會中止,直到死亡。
我也老得只剩半顆腦袋露在黃土外,四周豎起了囚籠,將我與青春年少分隔。
紅衣少女向這邊逃,一路抓緊時間抄雪捏雪球,不時回身反擊。黃衣少女追趕著,叫嚷著,一邊避開飛來的“炮彈”,一邊還擊。咯咯的得意笑聲,連連的求饒嬌嗔,冬天里的百靈鳥,白雪下的雙色花,讓路人無不側目。這就是一幅畫,不染一塵煙火,不似人間所有。
愈美,埋沒我的黃土愈厚,大地知道我不屬于這里,只合在地底,我認命似的同化著,她們的嬉戲打鬧演奏起了一首曲子,仿佛在為我哀悼。曲子這樣的熟悉,漸漸閉合的六識只能辨別出來一點熟悉了。
紅衣少女沒有了“炮彈”,抱著頭,口中服著軟,一陣風似的越過了我。一種香味隨之來去,我又只能分辨出這是花香,淡淡的,有了那么一點似曾相識。
香風刮亂了這一方有序的雪世界,雪就像地震前夕逃命的動物,不知道哪里是安全的,只知道不能停。黃土大地搖晃開裂,反而升高得快了,就在埋葬著我的這方圓。土已經升在眼瞼最頂端,且繼續上升著。
一個來自大地深處的聲音在我的身體內說:“看啊,一無所有的人呀,你將要成為屹立大地,直插云端的山岳——頂峰。你將會超過珠穆朗瑪,直至抵達太陽深處的神殿,向眾生傳頌光明神的偉大。你就是通往太陽的路,這就是死亡對你的恩賜。來吧!來吧!”
“你這個瘋子,狗叫什么!死亡怎會和光明那個老家伙同流合污!滾吧,我還有我愛的人,滾吧,我還有愛我的人。滾吧!滾!”我的內心如此咆哮,回答我的只有無邊無際的瘋狂得意的笑聲,這笑聲比哭還難聽。
咆哮令我的靈臺有了一絲清醒。土不管我如何反抗,繼續上升著,即將埋沒我的雙眼。我的四肢和牙齒已被禁錮,我可以反抗的武器沒了。要是頭頂上長了一張嘴巴,我就會撕咬土地,要是長了一雙手臂,那就更好了。“雙手創造世界”,這可是小學老師教導的。可惜我的頭上只生長了毛發,徹底對逃生失望的我,不忘埋怨遠古祖先一句:“你們為什么不給頭上進化一張嘴巴,或者一雙手臂,要這一綹毛有什么用?”
就在這個時候,就在黃土完全沒過心靈窗戶之際,“嘭”地一聲,我只覺得有什么東西,狠狠地砸在我的額頭,砸在我的眉骨梁上,麻麻的、涼涼的、辣辣的。
身前有驚叫聲響起,將之前一連串的嬉笑代替,身后那如風的踩得雪地“咯吱”響的步子停了。汽車的呼嘯聲。
我的腦海里出現了黃衣少女捂著小嘴,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呆立著;紅衣少女停住逃跑,回身觀察著情況,似乎看出了什么,偷偷壞笑。我的六識又回來了,難道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
還未等我再細想,左眼傳來的酸辣感覺,立即吸引了我全身細胞的注意。這一霎,黃土回流,這一霎,一切恢復。是水,雪水。我急忙用衣袖去擦擩,同時“咯吱”的踩雪聲一前一后,一急一慢地響起。不用看也知道是她們來了。
她們充滿活力的雪球誤傷了我。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這位先生您沒……沒事吧?……。”黃衣少女還未站定,便急急忙忙、慌慌張張地道歉陪不是,態度很是誠懇。
這聲音怎么怎么這樣熟悉?隱隱中,這聲音與一個人的影子緩慢地重合著,我已等不急了。眼睛酸辣之感還有殘留,我擩動的衣袖卻已終止,臂膀緩緩下垂,用不斷抽搐的脹熱的左眼和半瞇的右眼,向感知里黃衣少女的位置看去。
我的面容這才暴露在黃衣少女的眼前,她不休的賠禮頓時沒聲了。
“什么情況?好你個小丫頭片子,不在學校好好學習,就知道玩。玩也不分場合,看看……,雪球打到別人了吧,闖禍了吧。你把姐姐說的話都忘了?回去看姐姐我怎么收拾你!”長輩教訓晚輩的口氣,居高臨下的威勢,據理的嚴肅,如決堤的洪水猛獸一般,一股腦兒從背后滾滾而來,險些將我這個旁人卷倒,來個面朝大地背朝天。
剛才這個紅衣少女還是逃兵似的狼狽,現在倒成了凱旋而歸的將軍,戲謔而又威武不凡,“女大十八變”,我想她都會七十二變了。
可以想象正主的情況,她應該已經是秋風中的落葉,浪潮里的浮萍。但,她沒有。
模糊的黃白色團畏縮著,她的五官在我的眼中逐漸清楚。顏如玉,剛剛的追逐使腮上如涂抹了胭脂紅;頷上美人痣,朱唇淺呡,飽滿著姻緣的唇紋;瓊鼻玲瓏,呼吸之間,一朵似氤氳在瑤池仙鶴羽翼的靈云。
現在,我對上了那雙眼睛。一層水簾保護的黑白分明,如西湖可以倒映出撐傘的游人,更能留住化蝶的成對成雙;森林里小鹿的蹦蹦跳跳,忽跑忽停,朝陽的活力,年輕的若狂歡喜;無憂無慮的神采,閃爍著一種叫做歉意顏色,而這種顏色正在消失,被另一種顏色代替,全然覆蓋了深處的差一點被我窺到的似乎講述著前世今生的云彩。
——那是黃昏的顏色。
面由心生,眼是心化——她不是故意的。
我突然又明白她是故意的,她要用雪球打醒我,打醒走向深淵的我。這張容顏我怎能忘,死也不能忘。她不遠千里趕到我的身邊,這么長時間不理我,就是要給我一個驚喜。現在她已經來到了我的身邊,來到了愛人身邊。她還是愛我的!
我也真的很驚喜,淚水直在眼眶打轉,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來,身體卻不受控制地顫抖。嘴唇哆嗦著,想要說話,喉嚨發干,什么也說不出。我看著她,生怕是夢,咬了舌尖,痛;端詳著她,生怕認錯,瞳孔縮得如麥芒……。
我再也忍不住,一步跨前,張大了手臂,生怕她逃脫,緊緊地抱住了她。那一刻,淚滴落在她的衣裳。“清!清!”我的心里的天上地下都在呼喚著,仿佛要將濃濃的愛意全部展現出來。
“啊!”兩聲一個背后,一個懷中,重疊在一起。
她的纖身驟然僵硬了,呼吸頓止,就好像不需要呼吸,從我的擁抱就能得到氧氣。我將她擁得緊緊,無窮的愛意向她傳達,她僵硬的纖體緩緩松軟,那一絲絲的變化,好似我自己身上的清楚。她也沒有說話,但我早已聽到了她的心聲,她不斷在心中喊著,“江!江!”就像黃昏時分,農村媳婦站在田頭,遙遙喊著丈夫回家吃飯。
“我們結婚吧。”
她的連衣帽不知何時落下,我的頭埋在她的耳畔,如熬過饑荒的人懂得珍惜每一粒糧食一般呼吸著她的體香,低低抽搐的身體在傾訴著無聲的淚痕——這樣的滾燙,內心這一刻神圣地宣告。
她的雙臂早已環上我身。我的肩膀濕了,是她的淚。她的螓首蹭著我的臉頰,在點頭。
這一刻,人間所有的,紅塵一切的,統統與我無關,我已遺忘了有生以來,一個赤條條、胖嘟嘟、咿呀呀的嬰兒,只有一個她便足夠了。在雪中,在云端,在仙境,在虛無縹緲。只有我們倆。
淚水已使我睜不開眼,我也不想睜,轉過頭,嘴巴摸向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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