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啊…嘶……”

　　“池子你瘋了嗎！起來！走！”

　　噼啪！噼啪！！

　　“起來！！！走！！！”

　　矮墻另面燒殺之聲混亂地好似迷夢，墓清池頂著紅腫的雙頰頹坐在這面的矮墻濘影里，初春冷夜的浸著痛惜的涼意。仔細看去，才能瞧見還有一人貼著矮墻站得極隱秘。想來，剛才橫空出世的應是此人，一石子打落了墓清池伸向火堆的手，可惜，那兩巴掌沒能掌醒癡人，那人只能連拉帶扯給墓清池帶離了已成火海的客棧。

　　“池子，緩過勁兒了嗎？緩過來就——”

　　墓清池猛然昂首，兩眼放青光，彈起來點地半空中一個后翻，開步就往矮墻躍，隱立客勢亦極快，竄身兩步“登云梯”，一側腳接力張身撲抱住將要越走的墓清池，“池子你瘋了！”。

　　“師兄放開我！我要去救皊兒！皊兒還在里面！”

　　“皊兒是誰？”

　　“皊兒是——”

　　轟然間，矮墻另面苦苦支撐著的，已燒得只剩火架子的客棧，塌了。

　　墓清池同他師兄相抗著的掙力，頹然間散落，連著他的眼神一并空洞了。

　　“池子！池子？！喂！”他師兄驚了一下，立馬掐著墓清池的下頜左右地搖了搖，想給他搖出點兒精氣神兒似的，“池子，你到底是怎么了？喂！”

　　“姚師哥，我沒事。”墓清池的聲音和此刻的夜空一樣空曠，不染一顆星辰，他直直地望著前方，兩行泉淚倏然而下……

　　“池子？！池子，池子。”姚燁將昏暈過去的墓清池靠在矮墻上拍了拍，不見動靜，他緩緩地立直身子，站了起來，望向那原是客棧的方向，姚燁眼中的顏色漸漸冷下來，暗恨凄冷，似是怪它不成事一般。

　　姚燁眉頭皺了皺，忽地低頭湊到墓清池鼻前，只聞見均勻淡淡的吸呼，姚燁眼中的微光閃了閃，伸手忖度了一回，點了墓清池幾個穴后，站定，等有一刻，才竄身而去。

　　“哎！池子！醒醒。”

　　“嗯……嗯，嗯。”墓清池揉著泛腫的眼睛醒了過來，一動勁兒，本就渾身的傷，又不知哪來的酸痛，仿佛站了一夜樁不得動換似的，“師兄，我……”

　　“你沒事就好。”說著，姚燁扔了個包袱并一盞兵刃與墓清池，“換上，我們這就走。”

　　“這是…”墓清池忍著酸疼，接住了，眼見著兵刃有些個眼熟，抬眼望師兄，姚燁背后初升不久的朝陽并不耀眼，卻也沒給墓清池看清姚燁的機會，墓清池邊抬袖遮邊道，“師兄，昨兒我遇著兩個帶刀的，似是賀刀門的人，這刀看著有幾分像他們執的。”

　　借著衣袖遮去些刺目的嘩然，墓清池眼中的是姚燁被蓬勃的華光簇擁著的淡淡黑影，沒有眉目，連帶著聲音也淡飄飄的，他道：“或也不錯，南北兩邊沒有誰不覬覦鳳凰圖，賀刀門遣人過甜河來尋也不稀奇，池子，你可能識得他們是賀刀的哪兩個？”

　　墓清池不自覺想搖頭，卻是脖子剛一歪偏，整連著半拉腦袋竄痛不止，他“哎呦”了一聲，慌忙扶住頸子，又是手臂麻痛，跟著身子也動，這下好，那動哪痛，苦惱異常，“哎呦，啊…嘶……呵，呵呵，師兄，我真識不得他們哪個是哪個，嘶…只覺得似是賀刀門的人，哎呦，嘶……”

　　淡影沉吟了一聲，道：“昨夜北軍來犯，怕是留仙教抑或在岳教趁亂給賀刀門的人作了，落著兩具尸首。”姚燁幾步出了那唬人的光影，來至墓清池跟前，墓清池這才看清，姚師兄已換了賀刀門人的裝束只少了遮掩的斗笠，他懷攜著柄刀，真就跟賀刀門人似的。

　　墓清池忍痛撐坐起來，靠著身后糙濘濕冷墻面。墻另面哄亂淋漓不減、咚殺乒乓、嘿哈伊呀。墓清池緩慢地套著罩衫，不經意問說：“師兄，你這些天哪去了？教我好找，是有鳳凰圖的什么消息了嗎？”

　　姚燁揚眉一笑，滿目奕奕。

　　墓清池一見，忙問：“鳳凰圖在哪兒？”

　　“事不宜遲，路上說。”

　　聞言，墓清池咬牙套了衣衫，拄著刀勉強強地站了起來，他不僅腳下軟，心中也顫，師兄講什么路上說，量自己這情形，別提駕輕功奔走，就是好生走兩步怕是都難。

　　“你這是怎么了？”

　　“咳，”墓清池尷尬地咳了一聲，低頭道，“昨兒白日間遇著些事……傷著了。”

　　姚燁看著垂頭拄刀的墓清池，不語。

　　“師兄，我……”墓清池抬頭，對上姚燁的目光，更是心中焦急嘴下笨，愈發地說不出話來。

　　“昨兒你使的可是‘翻天梯’？”姚燁淡漠地問。

　　墓清池一愣，沒明白師兄問的什么，“師兄，你說什么？”

　　姚燁眼神犀利地掃了墓清池一眼，復平和了，道：“我說，‘翻天梯’。”

　　墓清池迷惑地望著姚燁，要知道御劍派兩絕，一劍訣，二輕功；“翻天梯”則是本門輕功至上之者，除師父外，再有就大師兄程建修一人了，而次之者“登云梯”也只傳了姚燁寥寥幾人，如墓清池這般徒中幺兒兼天資平凡者，只會個初入門的“草莽行”而已。

　　當下姚燁沒來由得問起這個，墓清池真不懂為何。

　　姚燁話由一轉，問：“皊兒是誰？”

　　墓清池的心兀突一漏，莫名地空曠得疼痛起來，“我…她……我，我……”

　　姚燁溫和地笑望著墓清池，此時墓清池臉色忽白忽赤，手腳比劃著怎么也說不出什么，一個沒站穩，“嘭”地栽倒在地。

　　姚燁笑嘆說“問世間情為何物”，墓清池沒來由地心虛了虛，他猛然間想起師姐沈硯，心緒才少許平復。墓清池自持是暗暗喜歡著沈硯的，只是暗暗地給自己知道。

　　沈硯同大師兄程建修，兩相心許，互已表跡；他倆是南北兩國江湖之中人盡皆知的一雙璧人。不過贊言大都是沈姑娘的，贊她秀外慧中、英杰秀麗之類，而程建修則少有人稱許，只因著程建修雖是武功卓絕、難有其右，卻是性情傲岸怪戾，寡言乖僻，時人人敬畏，少有仰慕。

　　程建修與沈硯，即劍與鞘。且程建修之于墓清池為兄似父，墓清池此番心跡，只能暗自了了。

　　“也罷也罷，池子，你且等我一等，我稍兩匹馬。”姚燁說著將墓清池扶起。

　　畢竟戰火的繚亂的只是兩國交境，遠了甜河的南國依舊鶯歌燕舞、爭權奪利，歌舞升平、爾虞我詐。

　　南境幾個名頭響亮的門派，什么御劍派、賀刀門、留仙派、在岳教云云，明里暗里無不遣人派將到處地尋著那鳳凰圖。

　　姚燁在甜河的混亂中尋了兩匹模樣仍好的馬，與墓清池騎了往御劍駐地函川趕。

　　戴傷爬上馬的那刻起，墓清池便打定不回頭，好像有些東西能就此落進過往的塵埃里，可以不再想起了似的。

　　暮間馳到野林人稀處，墓清池方才問姚燁說：“師兄，你得了鳳凰圖什么消息？”

　　姚燁勒了馬韁，那馬無力地喘嘯了一聲，慢下蹄子，姚燁回頭顧了墓清池一眼，說不清是怎樣個神色，道：“北邊的鬼派得用了。”

　　“師兄你說什么？！”

　　“北邊的朝廷用鬼派了。”

　　“師兄，魔教就是魔教，你何必替他們粉飾，同江湖上一班懦夫一樣，稱他們作什么鬼派？！”墓清池越說越氣，恨不得食其肉飲其血，“北邊拿魔教做什么用？當兵士打仗，還是讓那五個鬼物出來找鳳凰圖？”

　　也無怪其如此，墓清池，這名字，本就不能算個名字，亦如“墓”字本就不是個姓。

　　墓清池是掌門鐘古由松臺之役撿回的襁褓孤兒。

　　所謂松臺戰之役，乃十七年前，留仙派與在岳教于南國西北松臺頂戰魔教之役。當年仙、岳聯手欲滅魔教，連激帶將引得魔教三鬼由北過南于松臺頂競藝，仙、岳以各自高手使車輪術，意欲將魔教累殺疲滅。

　　熟料仙、岳明處高手縱使車輪術亦不敵魔教三鬼，中道另兩鬼又至；然仙、岳為防萬一，乃預置大批兵馬火器圍候松臺頂，及至明里不勝，其眾便沖殺而上欲圍屠之。

　　怎奈其稱鬼便是鬼一般，浩浩甚眾竟皆為其所誅，魔教遭蔽甚為惱怒，山下村民殃為池魚，死傷無數。

　　經此一役，南國教派無論戰與未戰，名門與歪派，皆與北國魔教結怨。魔教五鬼根本未動，而仙、岳兩派元氣大傷。

　　松臺之地，則如巨墓，浩瀚無人，至夜陰森。

　　御劍派同賀刀門一樣，負了江湖俠義之道，為仙、岳拾后事，其時鐘古于一清池旁撿一襁褓孤兒帶回收為徒，與派中撫養，取名墓清池；三月后，鐘古及御劍掌門位。

　　姚燁搖搖頭，“北國朝廷用鬼派…呃，魔教，是早晚的事兒，”姚燁換嘴時不自主地看了眼墓清池，“北國騎兵雖悍，卻難敵我南國各派武林義士，而北國除卻魔教再無武林教派。”

　　墓清池怒哼道：“用這等殺人嗜血的劊子手，能打下南國？！就算他有能耐，打下來也坐不穩！”

　　姚燁嘆了口氣，扭過臉，無言。他的背影在墓清池看來是一種無聲的義憤。

　　問世間權為何物？

　　怕與情一樣，之于之人不同，便是廢物與生死之別。

　　這會兒的墓清池，任是滿身打傷、顛簸了一整個白日，聽就北國勾結魔教，渾身義憤，豪怒不可遏，“師兄，我們夜中不歇了，趕快回函川告訴師父魔教這勾當！”

　　“那是自然！”姚燁一個揚鞭，兩人攆著漸暖的春夜在時間中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