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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尋  文/楊知寒

第八章    空館

  陳子昭的“大客廳”再度開放的時節,時局已經緊張到刻不容緩。這間長方形給人舒適感覺的廳相當大,一列落地的玻璃窗門隔開外面的涼臺。但落座于長桌兩側的數十位穿著黃呢軍裝的各部長官則都已無心觀賞秋景——這一個秋天將來得格外肅殺與凜冽,據聞日軍已調集了三十萬精兵,五百余架戰機和超過三百臺坦克投入這場即將的戰役,而他們則頂著全中國父老的殷殷期望非應戰不可。

  陳子昭雙手撐在臺案上,眼光瀏覽一周,似有考慮,更多是遲滯。他被命令坐鎮上海,維護穩定,看似比上戰場與敵人浴血來得安全,但若讓他自己選,什么都不如躲離這是非之地。他看到袁敢眼中流露中的果決,像看到一面搖曳中的美國國旗:

  “上頭要我們出兵集結松江。陳某思前想后,這一役無論誰去打,打得如何,都是千古留名的英雄。陳某心里敬他,替中國四萬萬同胞感謝他——當然,歸根結底這還是上面的安排,不是我陳某人的私心。。。”

  “長官說命令便是。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哪個抽中生死簽都無怨悔。”袁敢講得干脆。

  “袁旅長說的明白。那么就請袁旅長打個頭陣,明日便把隊伍開過去,按規定時間到達陣地。”

  袁敢聽到這句話,心里早已有數。他眼睛微微閉了一刻,很快站起來打了個立正,接受安排。之后他一直在椅子上正襟危坐,不發表任何意見,也沒再聽進去任何一個發言。

  戎馬多年,他不是不知道此役的艱險。會議結束時,幾個同僚先后向他問候過離去,要他保重給他鼓勁兒。他也盡可能表現出一個老兵泰然自若的氣度,直到聽見其中一句話:

  “袁大哥,作為您多年的部下,這次到前線去,我也囑咐您一句——后院不能起火呀。”

  “后院?”他把目光向對方一拋,認出對方是與自己共事多年的一名年輕部下,在家里宴會時也是常客。

  “還是把夫人家眷都送到外地穩妥些。這一打誰也不知是怎么樣結果,顛沛流離之下人心也動蕩。”

  袁敢沉吟著思量這一段話,清尋近來頻頻外出,他也沒怎么過問,只以為是奔波于沈家。聽見這話,想來是有些別的消息了。

  對方躊躇一番,見四下無人,便耳語長官道:

  “別怪屬下多嘴,我,見到過一次。。。不止一次了。”

  “你是在暗示我什么。”袁敢陰鷙地笑了一笑,從椅子上起身,他看著那人的時候,眼睛專注地盯在對方還欲啟齒的嘴巴上,仿佛再聽到一個字便殺心大起——他說:

  “我可能死在戰場上。但那些詆毀我袁家聲譽的人,也別想活多久。”

  回到袁公館,清尋還未歸來,只留了話說晚飯在沈家吃了。她的梳妝臺上打開的香水瓶子還未上蓋,一縷似有若無的香氣在臥室里擴散,擴散。袁敢尋到香味的源頭,連同臺子上一切脂粉瓶罐,揮了袖子全部砸碎在地面上。

  他叫來下人,不為了收拾殘局,而是吩咐他們:

  “給夫人收拾行李,再去買一張今晚去杭州的車票。”

  沈清尋同祖母闊談了一晚上,還是圍繞交通債劵的升漲。沈老太一個勁埋怨自己沒魄力,后悔沒多買些入手,誰承想會水漲船高到這個樣子。沈清尋也沒怪她不信自己的消息,只告訴她自己托人買了不少,現在看漲拿來孝敬祖母便是了。

  她與沈老太各自扮演著期望中的角色,總算演完了一整場“祖孫情深”的戲碼。這期間她見過沈懷遜一次,是他陪同大姑姑到花園里消夜聽廣播,路過她們。清尋感受到他的眼神是如何從愛情轉化為親情轉化為客氣,最后是淡漠。他走過她,仍然是禮貌地喚一聲“小妹”,她讓他以為自己真正愛上權錢了。

  不然她何以一趟趟地來這個曾給她屈辱,給他們苦難的地方。沈清尋無言以對,如果有一天要對他解釋,那一天只怕他也早恨死這女子——

  每每想到這里,她對著祖母的笑意便牽強而艱難。但她終于還是把這場戲盡善盡美地演完,唯一缺憾的是她無法得到小姑姑與懷遜相處的證據。因為據沈老太說小姑姑近日攀上一個極有地位權勢的人物,夜里應酬多得很,她便沒機會見到沈敏之。

  她不介意等待。這樣也好,最好她永遠得不到那樣一件證據。她愿意留在這里度過夜晚,為了沈懷遜永遠無法得知的理由,這里既令她厭惡,也叫她留戀——不論如何,即便她在這里只能得到他一聲“小妹”,也是來自他的稱謂,好過回到袁公館里,伴著一個不愛的人,由他稱呼自己“太太”。

  夜里快八點鐘,她回去袁家。一路上她思想自己今夜的成果,以為祖母已經多少明白她意圖回歸沈家的心思了。話里話外,她們都有一種默契,即只要對沈家利益有助,動用什么手段都不是手段,而是必須。身為沈家人,她們都有義務保證一個家族的長興不衰,為了這個共同的目的,她們也是可以接納彼此的。

  再跑一個月吧。她不無疲憊的脫去外套遞給下人,自己面目僵硬地向樓上臥室里去。笑了一個晚上,曲意逢迎了一個晚上,心如刀割了一個晚上。。。。每一個在沈公館度過的夜晚對沈清尋都是場刑場中的狂歡:要她去,是刑。見到他,是歡。

  臥室地板上殘碎的璃渣還留在那里。她推開房門見到了,也就見到他一身戎裝沉著面孔,陷坐在房間的沙發里。

  “地上是怎么了?”沈清尋走近那攤破碎,看出是自己的用物。

  他眼睛看著自己的鼻子,伸手長幾上拿著一只雪茄,燃了打火機把其點起來。

  “不是說了臥室里不要抽這個。”

  他懶懶地:“我想抽嘛。”

  “我讓下人上來打掃一下。”袁敢脾氣暴戾,她也都習慣。加上身體著實疲憊,便也無精神同他計較。

  誰知下人上來了竟帶進兩口小皮箱,安放在臥室墻下一角。仆人不敢抬眼,只低眉匯報自家老爺:

  “車票已經買好了,是九點一刻的火車。”

  “什么火車?”沈清尋掃了一眼那些箱子,隱隱感到不對,“這些是我的行李。。。你要我走?”

  袁敢不回答,一口又一口猛吸著雪茄,仰臉呵出長長的一道接著一道的煙霧,示意仆人出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遲疑了好半晌,說:

  “你得走了。因為,我也要走了。”

  “去哪兒?你從未告訴過我呀。”

  “親愛的太太,這些日子你一定是在交易所咖啡館。。。還有你的娘家,跑得糊涂了。怎么一點有用的消息都聽不到?連長江口的炮聲也聽不到?”

  “你,要去前線么。”

  “在你心里這不是個壞消息吧。我要帶兵去打仗了,但你別以為自己就可以留在上海。我要你去杭州,回你養父那里去,等我打回來——你才能回來。”

  “我現在不能走,同沈家的關系好容易緩和一些,也好不容易我才找到可幫忙的人。你放心,我在上海不會出任何事。。。”

  “我放心,是嗎?你要我放心你留在上海,說了這么半天,你有關心過一刻我袁敢到了戰場上是生是死嗎!”

  他眼睛里仿佛噴出了熊熊火焰似地望著妻子:

  “你以為我那么傻。我死了,成全你們?”

  她愣著,懷疑袁敢知道了懷遜。懷疑那個她最恐懼到來的時刻即將到來了。她深吸一口氣,做好準備接受他的判決。

  “我以為,你是不會信那些話的。”

  “那么。。。是真的。。。有那個人了?我知道他是誰。。。我的部下告訴了我,我可以帶他上黃泉路。”

  “你要殺人泄憤,不如殺我。我愿意陪你一起為國死。”

  “哈哈!為國死?!誰還會相信這樣的話。我死了是為一口氣,你要死也是為了一口氣。但我不會遂你的愿的,因為你是我的人,我要你死,你才能死。”

  “那你什么時候要我死。”她冷冷地望他。

  “等你私自回到上海的時候。”

  他不再說什么話,腳步沉緩地走下去,雙手各拎起一只她的小皮箱向著樓下大門口走去。去火車站的汽車停在門口,他親自送她去。“滴——”地一聲刺耳的喇叭從車廂里一聲蓋過一聲地按出來,袁敢死命地按住,聲音凄厲像踩著一個人的喉管。

  她不能不上車。因為沈清尋知道,如果自己不走,被逼到絕路上的袁敢不會放過另一個人。可她不知道的是,在袁敢耳朵里聽到的奸夫并不是沈懷遜。

  車站里趕去各地避難的人潮熙熙攘攘,但并非每個人都有機會離開。沈清尋以旅長太太的身份得到了避讓,袁敢走在她身邊,夫妻二人在難民視線里匆匆而過,只當又是一對好命的貴人。然而到了車廂口,袁敢替她把箱子遞上去,蕭蕭的兩三聲汽笛已把這對夫妻間的所有言語吞沒了。

  二人地位尊貴,離別卻比這車站里許多普通人更淡漠。妻子帽子上的面紗蓋住表情,一閃身進了車廂。丈夫則神色匆匆地對部下下達了幾件要緊的命令,轉身向開往相反方向的另一列火車上去了。

  渾噩中,遠處飛機和炮彈聲音已至。

  沈敏之這輩子最得意的炫耀是她在上海淪陷前夕,為沈家爭取來了四張開往無錫的車票。因為沈老太的娘家在無錫,那里自然成為她們首選的避難之所。沈懷遜從陳子昭處回到家里的時候,廳堂里正堆著幾口大箱子,而仆從們在收拾完老夫人和小姐們的行李之后也都各自匆匆卷了包袱向外走——沒人愿意再多耽擱一秒鐘,停留在這是非之地。小姑姑見他回來了,迎上去問陳子昭是否非留下他協助不可?懷遜說不必,她便要他快些上樓去收拾東西同她們一起走。

  沈懷遜心不在焉地裝著皮箱,他想著在陳子昭處聽聞來的幾位軍人的談話——原來三日前袁敢的部隊已經開至前線,那清尋呢?她一個人留在了上海么?可恨他無法方便的得知她的消息,整個上海灘一切交際來往的線索都斷掉了,人情也都斷掉了,他無從尋覓那個過去在人們口中不絕談論的女人的下落。戰火一旦波及,人們討論的只有戰火,再聽不到別的新聞了。

  胡亂收拾了幾件衣服后,沈懷遜兀得停止了手中動作,他必得見她一面才好。眼下城中大亂,他大可以避人耳目過去袁公館一探。就在懷遜剛要出門的當口,祖母走進了他的臥室。

  “這是要去哪?”

  沈老太把身后房門輕輕關閉了。沈懷遜聽見樓下隱約傳來母親和小姑姑指揮傭人把行李搬上車子的聲音,他裝作時間緊迫,突然間想起還有要事沒辦——

  “陳市長叫我再過去一趟。”

  沈老太示意他先坐片刻,自己有話同他現在說。她自己卻沒有落座的意思,就站在門邊,說:“懷遜,你現在靠上了陳子昭這顆大樹,就要靠得穩,靠得久。上海。。。沒人敢丟了上海。”

  “您的意思是?”

  “陳子昭坐守上海,你替他管著財務這樣緊要的方面,離開了怕也不周全。祖母是想,一來有他護著你,沒人敢欺負你半分,強龍不壓地頭蛇嘛。二來——咱們沈家就你一個男丁,你就像我親生的孫兒一樣,這么大一份家業托給誰照看我都不安心。。。”

  沈懷遜點點頭,祖母是想找個抓得穩牢的人替她在上海“望風”。他沒說什么,眼神平靜地像以往聽從她任何一個安排。

  哪怕明知這一個安排,帶來的可能是死亡。沈懷遜自問已活得倦乏了,留在世上多活一天不過是驅殼多活一天,除非他還能為他愛的人做些事情。所以他心里也是愿意的,留在上海起碼可以保證如果她在,他也在。

  “不過你留下,祖母也提心吊膽的。”沈老太皺緊了眉,一只手握成拳頭按在胸口輕輕地捶打。

  他望見那只樹皮一般枯干的手背上四個指頭帶了四個金托戒指。藍的,紅的,翠玉的和一只水頭更為清潤的翠玉的。。。他閉起眼睛,不用想也知道那本屬于他的一張車票去哪兒了。

  她沒有時間再“周全”。沈老太疾步向窗外望一眼,出逃的人群,雜亂的交通,西山的殘陽和東港的炮火。她突然慌張起來,從腰間取下那串恨不能伴著入土的象征家長權威的鑰匙,遞交他手中。既已顧不得“周全”,炮聲一震,她不怕撕破臉,眼中臨別的囑托是威脅:

  “好好照管著。哪兒,有什么,我心里都清楚。”

  那即將來臨的恐怖的日夜,在沈懷遜眼里已算不得什么。祖母和他的母親、姑姑,他的“全部至親”向無錫全面遷徙的時刻,他站住沈公館的玻璃窗后,感受著這座老房子前所未有的寧靜與空曠——這里只剩他自己了,而他終于體會到清尋年少時所夢想的凄涼與孤清。

  在這座人性最淋漓展現的地獄里,誰還能否認,凄涼與孤清成為一種歡愉。他望著她們的車子因負載過重而慢吞吞地駛離,不由自主地,他垂下眼睛,淚水緩緩沿著面頰向下流,卻在嘴邊蜿蜒去別處了——他不住地在笑,笑聲在沈公館的空幽里回蕩地比炮火還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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