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沈公館,沈清尋沒有坐自家汽車回去,而是叫了一輛黃包車漫無目的在街市上游蕩。她靠在黃包車上,神色透露出一份孤單中假裝的堅強,一雙半高跟皮鞋優雅地踏在車板上,叫人看不出她心底那些恐懼與痛苦——人注視的不是街景,而是一處空茫茫看不清顏色的遠方。神魂俱疲倦了,她叫車夫在一間咖啡館門口停下,自去里面一飲。
剛坐下來,門外另一個人便追索而至——他一直跟著她,見她坐上黃包車,自己也叫了一輛一路上跟隨。柯白塵坐到沈清尋對面位子上,盯視她一張恍然知覺的面孔。
“你哭過了?”他問。
“你怎么會在這兒。”
“因為你去見他了,所以才又流淚么?”
“誰?”
“沈懷遜。”
她不由自主地望了他一眼,他的眼睛也正焦急地等待著她回應,她越遲疑一秒鐘,這份懷疑就越坐實一秒鐘。他低了一回頭,說:
“我不是有意跟蹤你。只是不想見你在錯路上越走越窄。”
“什么錯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呀,我多希望你不明白。”
她點的咖啡送到了。沈清尋沒有繼續回答什么,只是托住眼前的白碟子,一手穩住上面的小瓷杯低頭抿了一口。近來,她喜歡享受帶苦澀味的食物,當她終于了解了只有小孩子才會貪戀人世間的糖衣一面,而真正的成年人是自愿嘗食糖衣下面的苦藥的。藥能醫病,甜度只能粉飾心情,到了這一步,她已無可粉飾。
“我是去見他的,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種。我最近在計劃一樁事,與他有關,于我有利。如果你真想知道,恐怕要請你幫忙的。”
“我從來不怕幫你的忙。”他這句話是真心。沈清尋也知道,語氣就放得親和些。
“你肯幫我,我很感激。但我不想勉強你什么,更不想挾持你對一個人的好感。。。”
“如果你真不想挾持的話,就明白的告訴我。那么我即便被利用,也能心甘情愿,”他一記苦笑,“老實說我不在乎你要做成什么事,我只想知道那人是誰。很早很早以前,我就想知道了。”
“你以為是沈懷遜,我的堂哥。”
“除非你親口告訴我——不是。”
“不是。”
她說這話時面上沒有一絲變化,眼底亦甚平靜。以致柯白塵仍久久觀察她,卻好像只在同一尊塑像問答。她說的如此簡短,反而有力,讓他不能夠在兩個字的范圍里搜尋可懷疑的語氣。她的語氣帶過如一次驟雨,帶傘的人還未開傘,雨已停止了。
“清尋,我愿意信你——也知道自己根本沒資格要你細致的解釋,但我對你的心始終未改。我覺得自己可以要你更多幾個字。。。”
“我們還能說些什么呢。你的妻子告訴你我同自己堂哥有染,你又跑來這兒要我當面表態,我本想請你幫我,現在也不敢了。”
“我也不知道霽云為什么編造那些話。。。請你原諒她,也原諒我。有什么事你盡管說,為了你。。。為了當年同窗情誼,我不會講一個不字。”
他聲調艱澀地說,氣勢已由一開始的急迫漸漸在她淡然的態度中轉為無奈,轉為歉疚。這是愛的力量一步步叫人為奴——沈清尋看到這一些,心里只在憐憫他們夫妻兩個。她不懂兩個人既已正大光明的得到社會祝福成為夫妻,又是自由戀愛的結果,怎么就彼此間隔到這步?她不怪霽云說了自己的秘密,卻有些站在女性立場地怪霽云糊涂。沈清尋知道,她再也不會對誰講出秘密的事,無論到哪一天。自婚后,她面上這層偽裝隨著昂貴的妝容越來越貼近皮膚,難以取下了。。。或許只有對著懷遜的時候,她才可以自在的呼吸片刻,流片刻的淚。可懷遜此刻一樣受著煎熬,她的自由早被自己賣掉了,現在她愿用自己得來的一切資本贖回他的——可以么?
沈清尋思索了好半晌,說出一件丑聞來。事件中的男女主角是一對姑侄,姑姑待字閨中待成了老姑娘,侄子風度翩翩卻礙于孝順進而順從——她剛剛在沈公館里,正撞見了二人擁抱的一幕戲,被沈敏之辱罵威脅惶恐之下落了淚。
“這些,是真的?”
她努力點了下頭。
“這舊式大家庭里當真藏污納垢。。。。披露出來也夠奪人眼球的。你,是想我披露出來嗎?”
她避開他的從略仰的臉向自己射來的懷疑的目光。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說了什么,但同霽云的目的不同,她確實地捏造了一回事,為的不是留住身邊人,而恰是要他遠走。。。然而卻不能對任何人講這份苦心,也不能對沈懷遜講,因為這是一盆任何人都受不起的臟水。她潑了,像一個真正蛇蝎心腸的女子,并不為當年他栽贓自己“盜竊之名”的所謂報復。。。。那樣的報復之心她是沒有的,世上除了一份感情外沒有叫沈清尋真正牽掛的事。
鄰桌上坐了一位相當面善的袁敢下屬模樣的男子,也來這家咖啡館會客。他向沈清尋問候,沈清尋對他微笑。他又上前來問沈清尋一些周末宴會幾時開始袁旅長近日身體康健否的客氣話,然后回他位子上了。他一雙眼睛仍時時向沈柯二人這張桌子望去,一面同他的客人低聲談話。
沈清尋一心只在要柯白塵幫忙的事情上,便沒留意旁人的行為。她告訴白塵,這件事情她要做自有她的緣故,如果白塵信任,她可以不斷提供那二人相好的確鑿證據。
“這樣的新聞自然需要一段時間好好籌劃,積累材料才行,”白塵與她商量,“如果你能拿到相片是最好的。只是這樣一來,不單是這二人,整個沈家也要招人非議了。”
“我聽說記者的筆桿朝向哪頭,百姓的好惡就傾向哪方。我的目的,只是讓沈懷遜離開沈家,并不希望造成嚴重損失。”
“你的意思,我大致明白了。”
“白塵,我還是那一句話,不愿挾持你的好意做這件事。我會出一個令你滿意的數目。。。”
“清尋,這樣的話你就不必說了。”他對她一向溫存的面上陡然現出一抹寒意,受傷的是他的文人骨氣。
他說:“新聞既是真實,我也不過如實報道而已。收了你的錢,倒像在捏造了。這樣你我的名譽都受損傷,事情披露出去又誰肯相信呢。”
“我無意傷害你的尊嚴。對不起。”
聽聞她道了一聲歉,柯白塵心里那座高聳的白塔又立時云消霧散掉,氣節敗給柔情。他試探著摸去她搭在桌上一只手背,以為自己將成為她艱難之際唯一可依靠的人。
“我要回去了。以后需要見面,就約在此處好了。”
她從座位上起身,只回給他一個禮貌的笑容,再對那剛剛來打招呼的朋友告了辭,便出門離開了。柯白塵從店內的窗里望著直她走遠,苦于她給自己的笑與給陌生人的竟無二致。
清尋來后的第二日,沈敏之要懷遜與她一同去拜訪副市長陳子昭。陳子昭這個市長走馬上任剛滿一年,因其曾在日本士官學校學習,是蔣公的同學而受到器重。他在軍事和政治上都未見得有什么高明的論斷,但在上海這個魚龍混雜之地,陳子昭的人情世故之本領卻可施展得游刃有余,既不太失民心,也不太露鋒芒,倒讓一個魔都于喧嘩中固守了一層金盔鐵甲般的平靜。他擅長的最是以亂制亂,平衡之術。工廠的暴動便由軍隊來鎮壓,軍隊的散漫便用輿情來壓制,輿情的擴散再以政府做鉗制——他擺弄著這套外人一看便穿但無人破解的九連環,一心安然做他的“上海王”。
他發妻早在其于日本期間就病故了,留給他一個女兒。常年宦海沉浮,陳子昭并非一個不懂得閑暇時享受家庭生活的人,他的夫人之位仍空懸著,只是不想再費大周折婚娶——在他身邊從不缺少女人,而他自己也不要一位名正言順的夫人來管束,如此倒留給上海佳麗們許多幻想空自追求,其中便有沈敏之一個。
陳家的會客室分大小兩間,大點的用來安排工作上的會談,小些的則多是些風月局,人情債。沈敏之以能進入陳子昭的小客廳而不事先通報為驕傲。她硬拖著懷遜前來,一方面是為了緩和上次自己一個巴掌打在他臉上的傷疼,一方面則是為了重新拉攏懷遜和自己一條心。她堅信人與人之間最穩牢的紐帶不是情感。情感是感覺,感覺瞬息萬變,唯有利益不變。這還是她從母親處習來的智慧,對此沈敏之深信不疑。
她聽說陳子昭近日身邊缺個可靠的理財的襄理。懷遜在這方面自是有資格的,再憑上自己與陳子昭一層關系。。。她就靠這個要懷遜離不開,走不得。
他們等候了不多時,滿面春風的主人家穿著淡灰色的簇新西裝,方臉上蓄一排嚴密濃黑的小胡子,像士紳又像華僑模樣的從門口進來了。他手中端著一杯早茶,時間已近中午,大約富貴人家都有左右時間的特權,早晨和中午盡可顛倒著度過——他坐在沈敏之邊上,嘴里還帶著一口牙膏的清甜味。
“可別怪我打擾了市長大人的晨夢。您日日公務繁忙,好容易休息一回再叫我給攪了——外頭要罵我沈敏之的。”她故意貼近他又離遠了,讓他遞給自己的一粒花生米無可歸宿。
陳子昭笑了笑,便把那粒花生米投進自己嘴里。他看著她涂脂抹粉的臉孔,再看看另一張座位上的年輕人。
“這位是?”
沈敏之眼神左右一回,欠欠身,要懷遜坐得離他們近一些。短而白嫩的手指在兩人之間點了點,斜著眼睛望著陳子昭說:
“您沒見過他,可一定聽過他的名字。我們家大少爺去年還捐了好大一筆軍費給政府呢。”
“沈。。。懷遜。”陳子昭這下辨認得很干脆。
沈懷遜起身再度一番介紹自己。他語氣不卑不亢,大方得體,很有些大家子弟的氣度。陳子昭在心里滿意這個人選,再觀察一回他行為舉止,得體之余更帶謹慎,他需要的正是一個謹慎小心的財務襄理。
陳子昭滿臉欣賞地輕拍沈敏之的肩胛一下,向前探著脖子直到她領口處,在耳邊私語幾句,惹得沈敏之笑了一陣又看著懷遜,忍住不笑。
沈懷遜不知二人交流些什么,只覺得一間小小的客廳里不多時便散漫了成年男女的情欲氣味——小姑姑的媚眼,陳子昭的低語,二人舉止間心照不宣的一股曖昧。他嗅到了與沈公館里同樣的糜爛腐敗氣味,只不過這里更多的是男子陽污渾濁之氣,它們來自金錢的銹斑來自鈔票上的細菌更來自公章上的斑斑印泥。
沈敏之同陳子昭再度交換了一次眼色。陳子昭說剛有人送來一批外國的黑膠唱片,他自己還沒來得及欣賞也就無從鑒別。沈敏之忙推薦說懷遜自個兒收藏有好些唱片,不如讓他去聽聽看,就當是為市長大人的耳朵過濾了。
他巴不得這樣一個“差事”。告別了小客廳,沈懷遜由陳家的管家引領坐進陳子昭休息間的沙發里,一架小茶幾上擱著臺留聲機,樣子不算最時髦的,但保養得極好。他放了一張唱片來聽,還疑心陳子昭會否是個真正愛好音樂的政客——旋律由喇叭里傳出,唱片在唱針之下繞著圈旋轉,他將唱片封皮拿來看,原來是帕格尼尼的主題狂想曲中的一段行板:Var.18。
他還從未聽到過如此純樸抒情的曲調。好像有一條蜿蜒的河流正隨著音符的變化在他面前延伸——繞過茵茵綠草和牧人房屋,匯聚再分流,分流再匯聚,終成一面生命的紅河,他簡直跨越不過。。。沈懷遜坐在正午的窗下,陽光折射在房間里令他面上的落寞模糊不清,唯有他眼神里的光可以證明他在動情,被一聲聲彈奏出觸拂人靈魂深處的聲音蠱惑著。
陳小君出現在門邊,她是聽見了音樂才來的。一件淡藍色的高領毛衣,一條黑呢子長褲,豐盛而漆黑的齊肩短發一側綰過了耳后,另一側則蓋住她圓潤面龐的線條。那張臉上呈現出一種孩子看見奇跡般的光彩,也就給帶去些稚嫩。她的亮晶晶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嘴唇抿得很緊,嘴角勾起淺笑。
“我打擾您了。”她對他微微一點頭。
“不算打擾。”他語氣十分溫和。
陳小君繼續側耳傾聽未完的旋律,十分好奇的:
“這是您帶來的唱片嗎?真好聽。”
沈懷遜一搖頭:“是陳府上的東西,不屬于我。”
他的視線隨著旋律的逐漸平息飄遠。不知道什么時候陳小君就走了進來,更不知道這首曲子是何時停止的。只見她小心翼翼地取下,裝回了塑封里,若有所知的記誦著演奏者和曲名。
“這樣的好東西,如果不是有客人來聽恐怕一生都落在塵灰里了。”她一面感慨著,“您如果喜歡,不妨帶回去。”
“我不敢接受他人這般隆重的饋贈。”
“不是金不是銀,哪里就貴重了?寶劍還酬知己——我瞧見你聽得都入了迷。”
“是么?”他的眼睛比房間里的陽光還要溫暖地望著她,“大概是我失態了。抱歉,陳小姐。”
“你怎知我是這家的小姐?”她迫不及待地問,相信自己沒有報過姓名,還懷疑是不是在哪與他見過:“你是父親的客人,可我從沒見過你,對么?”
他一徑地笑,把女孩交到他面前的唱片又禮貌地推回去。陳小君前一刻還只覺得這是個有品位的客人,現在則仔細端詳起他的身材面貌。他無疑是英俊的,氣度也斯文得體,那雙沉迷于音樂的眉眼精致的仿佛雕刻之作。。。。陳小君不喜歡他父親的大多數男客,他們要么吞云吐霧信口開河,要么眼神一味滴溜溜地亂轉,舉止粗鄙。此刻對沈懷遜獨特的作風,至少也有五分欣賞了。
他的瞳眸深而又深,是陳小君同樣未見過的。那其中摻雜著深刻的憂愁,而又有抑郁和冷漠。為什么?是什么使他這樣了呢?
“我的身份不夠顯赫到要你一定記住,也許今日以后我不會再來。”
似乎聽見小姑姑在樓下喚他名字。懷遜欠欠身預備同陳小姐告辭了,可她堅持把唱片交到他手里,執拗地像個孩子。
“我拿什么回贈呢?”他頗為無奈地望著她。
“我喜歡讀書。你若能為我挑一本你愛讀的送給我,不是很好?”
“那樣我便只能再來了。”
“陳府就這樣遭先生嫌棄么?”
“懷遜無意冒犯。”
“你叫懷遜——”她閃動明眸,“我叫小君。”
他笑笑。手里多了一本黑膠唱片,生活里多了一個名字。她也是愛讀書的。。。。可是,她們愛讀的會是一類書嗎?回到沈公館的書房里,懷遜一壁聽著小君送他的唱片,一壁懷想在房間里他與清尋發生的一切事,說的一切話。他多么希望也和她有一來二去借物還物的理由,哪怕只一面。可現在,他恐怕只能用沈公館里困鎖的終生回味與她的一瞬了——尋,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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