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父女

　　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父女之間變成這樣水火不容的狀態了呢？

　　明明最初并不是這個樣子的。橘兒覺得自己的臉頰火辣辣的疼，腦袋發暈，最終連自己的意識都開始模糊起來了???

　　“那么這樣就可以了吧？”一臉稚氣的女孩在蒲團上三跪九叩之后，傻笑著面對身旁的父親。

　　“嗯。”父親緩緩點頭，一臉悲戚地把女孩抱在自己懷里，“吉兒現在就算哭出來也沒關系的。”

　　“爸爸，你把吉兒抱得太緊了。”整張臉被貼在父親胸前的橘兒痛苦地說道。

　　父親趕緊放開了橘兒。橘兒仍是一臉笑意，甚至還踮起腳擦拭父親眼角的淚痕：“沒關系的。我答應過媽媽，會好好照顧爸爸的。

　　所以爸爸不可以哭哦。我和媽媽約好的，等她回來的時候，我和爸爸一定要微笑著迎接她。”

　　橘兒指了指黑白相片上的母親：“就像現在媽媽笑著的樣子。”

　　“傻孩子。”父親再次緊抱住橘兒，“你媽媽不會回來了。”

　　“會回來的。”橘兒掙脫開父親的懷抱，“媽媽說過，只要我和爸爸能夠不露出悲傷的表情，她就會回來的。她和我約好的。”

　　父親一時不知該以何種表情面對橘兒，只得站在那里愣神。

　　“吉兒說的沒錯呢。”姑父溫柔地摸了摸橘兒的頭，“所以吉兒要好好照顧爸爸，要讓爸爸時時刻刻露出笑容哦。”

　　“嗯，包在我身上。”橘兒挺了挺自己平坦的胸脯，“我可是能帶給別人吉祥的女孩呢。”

　　“哇！”被姑姑抱在懷里的嬰兒突然發出哭喊，一聲聲的啼哭攪得人心煩。

　　“不許哭！”橘兒雙手叉腰，怒氣沖沖地盯著嬰兒，可是嬰兒反倒哭得更兇了。

　　“真的是好任性的表弟啊。”橘兒抬起頭看了看姑姑，只見她臉上的妝都已經被哭花了。

　　“我去外面補一補妝。順道哄哄小川。”姑姑露出短暫的微笑，隨后便掩面離開了客廳。

　　姑父嘆著氣搭了搭橘兒父親的肩膀：“接下來這個家庭可就只能靠你了。但也不要總是板著這樣一張臭臉啊。吉兒可不喜歡你這樣呢。”

　　“那只是小孩子的任性而已。再過幾年，她自然就會懂了。與其讓她抱有期待，還是盡早把殘酷的現實告訴她比較好。”

　　“好吧好吧。”姑父聳了聳肩，“只希望以后你們父女出矛盾了，不要來麻煩我就好了。”

　　世上有很多東西，只有在失去之后，才知道原來它是那么的不可或缺。

　　“爸爸，吃飯了。”十一歲的橘兒每次都會在餐桌上放三副碗筷，就像母親還在這個家中一樣。

　　父親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出門的時間越來越早，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晚。以致到后來，橘兒甚至都很少見到父親了。

　　橘兒不得不學著一個人做飯，盡管她必須踩在椅子上才能勉強夠到灶臺；不得不學著一個人睡覺，即使再沒有人在她睡前給她講故事。

　　媽媽會回來的，只要我和爸爸好好的。橘兒每夜都懷抱著這樣的念想入眠。

　　有時候，橘兒也會想，媽媽真的還會回來嗎？想著想著，橘兒就會搖著頭強迫自己去想別的事情。

　　“黑白照片是死人的照片啦。死人是永遠不會回來的。”來橘兒家的男孩子口無遮然地指著墻上的遺照說道。

　　“你胡說！媽媽會回來的！”橘兒猛地推倒那個男孩，毫無女孩子模樣地騎在男孩子身上打他。

　　“我又沒說錯什么。”男孩子也不甘示弱地揮拳砸在橘兒臉上。

　　“不要打了啊！哇！”同行的女孩子癱坐在地板上哭鬧，這才引起了鄰居的注意。

　　鄰居們把廝打在一起的橘兒和男孩分開。男孩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手腕上還有牙印；橘兒的衣服也被扯掉了紐扣，嘴角也破開了???

　　那天晚上，父親給橘兒上藥。雖然傷口還是很疼，不過橘兒卻很開心，她已經很久沒見到父親了。

　　父親這幾年來蒼老了很多，鬢角已有了白發，臉上的皺紋也加深了不少，身上還帶著一股難聞的酒味。

　　“爸爸，媽媽會回來的吧？”橘兒忍著痛向父親發問，可是父親卻緘默不言。

　　“媽媽一定會回來的。都是因為爸爸你，因為你總是振作不起來，所以媽媽才不回來。”橘兒掙開父親的手。

　　“媽媽不會回來了。你也不小了，該明白了吧。”父親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不明白！”橘兒站起身來，可是還未上藥的傷口卻讓她疼得齜牙咧嘴。

　　“爸爸是壞人，是這天底下最壞的壞人！”橘兒最終還是忍痛走回自己的房間，然后狠狠關上了門。

　　“不要耍小孩子脾氣。不涂藥水，傷口會很疼的。”父親站在門外用力敲門，“讓我進去啊。”

　　“不用你管。就算我疼死也不需要你管。爸爸你不回家也沒關系，讓我自生自滅就好了。”橘兒任性地抵在門口，就是不讓父親進來。

　　那時候，橘兒說的只是氣話。只是，爸爸卻真的在那天之后的一周都沒有回家，而橘兒又在這時收到家長會的通知。

　　橘兒不記得爸爸電話的最后兩位，只好將家里的椅子搬到樓下的公共電話亭里，然后每天嘗試著撥打爸爸的電話。

　　十一歲的橘兒一次次地撥打電話。遇到空號，只能黯然地在記錄本上這個號碼的后面畫叉；遇到陌生人接聽，更是窘迫地立即掛斷電話。

　　終于是在嘗試了幾十次之后，橘兒打通了爸爸的電話。

　　“爸爸！爸爸！”那時的橘兒高興得幾乎就要從椅子上跳下來，“下周五，我們學校開家長會，你一定要來啊！”

　　“下周五？你們小學的家長會？”電話那頭的父親有氣無力地應答道，語氣就像還沒睡醒一樣。

　　“總之、總之你一定要來。你要是不來的話，你要是不來的話???”

　　橘兒想了半天也沒想出怎么威脅爸爸，最后只好急得哭起來了。

　　“好好，我一定會來的。”電話那頭的父親趕緊答應下來，“不過，你以前不是記不全我的電話號碼嗎？”

　　“總之你來家長會就可以了。”橘兒興高采烈地掛斷電話???

　　那天之后，橘兒開始滿心期待起下周五的早日到來。盡管家里仍然只有她一個人，她卻無比高興。

　　一直以來，只有她是獨自回家的，只有她從不說自己的父母。現在她終于能跟別人一樣，領著自己的家長坐在教室里。

　　可是，家長會的那天，爸爸并沒有來。

　　橘兒焦急地在學校門口踱步，時不時地踮起腳望向校門，試圖從蜂擁而來的家長里找到父親的身影。

　　可是直到家長會結束，橘兒也沒有等到父親。

　　橘兒想跟爸爸說，她這次期末考試拿了班級第一；想跟爸爸說，她交到了好朋友；想跟爸爸說，她為了知道他的號碼而打了多少電話。

　　橘兒想跟爸爸說很多很多，可是爸爸卻沒有來。

　　唯一有的，只是老師輕描淡寫的一句：“你的爸爸因為有事，所以沒能參加家長會。你可以先回家了。”

　　“你爸爸呢？不是說你爸爸會來嗎？我看你就是一個沒爹沒媽的野孩子。”那天和橘兒打架的男孩子特意跑到即將走出校門的橘兒面前。

　　橘兒恨不得再一次把他打倒在地上。只是這次，在她動手前，男孩就被他媽媽領走了。

　　“爸爸是壞人，爸爸是壞人???”橘兒拿出自己當初用來記錄電話號碼的本子，把上面的紙撕得粉碎。

　　“為什么今天沒有來學校啊？！”

　　橘兒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椅子搬到樓下，然后打電話給父親。

　　“嗯？今天有什么事嗎？爸爸最近很忙呢。”電話那頭的父親似乎是全然忘記了之前與女兒的約定，輕描淡寫地說道。

　　“爸爸是笨蛋，我再也不理你了！”帶著哭腔的橘兒狠狠掛掉電話，然后就連椅子都沒搬，直接跑回了家里。

　　橘兒不想再見到爸爸了，不想待在家里了，橘兒要去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找媽媽。

　　橘兒把自己存錢罐里的零錢都倒出來，緊緊攥在手里；又把自己最喜歡的毛絨玩具塞進書包；最后也不忘帶上媽媽的黑白照片。

　　橘兒曾經聽同學說過，火車會開往很遠很遠的地方。

　　橘兒不知道怎么去火車站，更加不知道怎么坐火車，不過橘兒知道家附近有一座鐵路橋。

　　橘兒決定沿著鐵路一直走下去。橘兒相信這樣就一定能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路旁的面包店內飄出濃郁的香氣，橘兒摸了摸自己餓癟的肚子，咬咬牙買了最便宜的面包。

　　走過摩肩接踵的商店街時，橘兒被迎面而來的人流撞到。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橘兒幾乎就要哭出來，不過最終還是忍住了。

　　橘兒想到自己答應過媽媽決定不可以露出悲傷的表情。所以拍了拍褲子上的灰，然后繼續向前走。

　　在翻過鐵路橋的欄桿時，橘兒放在口袋里的硬幣不小心掉出來，一枚枚滾落到地上。

　　這一定都是試煉，就像《西游記》的九九八十一難之類的東西。橘兒這樣想著。

　　漫長的鐵路一眼望不到頭，橘兒從日頭西斜一直走到明月高懸。又累又困的她還需要時時刻刻關注身后有沒有火車。

　　每當有火車的震動傳來時，橘兒總要慌慌張張地跑到鐵路邊，有好幾次還差點扭傷腳。

　　當東方的天空泛白時，橘兒才發現自己已經走了整整一夜。實在時走不動的橘兒踉蹌著走到鐵路邊，然后一頭栽倒在石子坡上。

　　后來的事情，橘兒記不太清了。橘兒只記得似乎有火車的震動聲，有人的談話聲，好像還看到了救護車的警燈，還聞到了熟悉的氣味。

　　等橘兒再次醒來，她已經躺在了家里的床上。父親坐在床邊，一言不發。

　　父親沒有對橘兒說，他為了能夠在周五提前下班而努力工作，結果竟累倒在工作崗位上。等到醒來時，早已過了家長會的時間。

　　無論是累倒了，還是忘記了，他覺得自己都是沒能負起父親的責任。

　　從那天開始，橘兒和父親成為了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橫亙在二人之間的不是距離感，而是厚實的墻壁。

　　那一年，橘兒十一歲。

　　澄澈的藍色液體從調酒壺內流出，慢慢填滿了橘兒面前的高腳杯。

　　“那么，這就是雞尾酒？”還只是高中生的橘兒朝著調酒師尷尬地笑了笑，轉向自己身邊的女生。

　　“嗯，這就是雞尾酒。”女生說完就舉起她自己面前的杯子，將滿滿一杯的雞尾酒一飲而盡，“總之，雞尾酒就是要這么喝。”

　　“你喝醉了啦。”橘兒奪下女生手中的空杯子。只見女生臉色緋紅地斜靠在橘兒肩膀上，又哭又笑。

　　“吉兒你怎么不喝啊？你不喝我就替你喝了。”女生看了看橘兒面前的杯子，伸手欲奪。橘兒趕緊護住自己的杯子。

　　“我喝就是了。”橘兒看了看杯子，猶豫了一陣，最終也學著女生仰頭喝下去。

　　清涼的液體流過橘兒的喉嚨，進入胃中。并沒有很多橘兒討厭的酒味。

　　“這就對了嘛。”女生笑了笑，整個人失去平衡，險些從椅子上摔下來，“吉兒你要知道，一醉解千愁，酒可是最好的飲品了。”

　　“你喝醉了啦。”橘兒抓著她的手臂想把她拖起來，結果反倒和她一起摔下椅子。

　　橘兒的膝蓋直接磕在地板上，擦破了皮。而女伴則是睡眼惺忪地徹底癱倒在橘兒身上，怎么叫也叫不醒。

　　“兩位小姐，需要幫忙嗎？”衣著華麗的墨鏡男俯下身向橘兒搭話道。

　　“嗯，我同???，我朋友喝醉了，可以麻煩你送我們回家嗎？”束手無策的橘兒盡量鎮定地說道。

　　“這個嘛???”墨鏡男糾結地皺眉，而后便向橘兒的臉伸出手，“要是你能陪我一會兒的話，倒是可以考慮。”

　　那人的手漸漸靠近橘兒的臉，橘兒卻感覺自己的整個身體都僵直在原地。

　　不要。橘兒在自己內心重復了一遍又一遍。可是身體卻使不出力氣，只是不住地顫抖。

　　“收回你的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響起。千鈞一發之際，橘兒抬起頭見到父親橫亙在自己與墨鏡男之間。

　　“切。”那人咂了咂嘴，顯然是失了興趣地走遠了。

　　“還可以站得起來嗎？”父親背對著橘兒說道。

　　橘兒看著自己面前的父親寬厚的肩膀，險些崩潰地哭出來，不過最終還是咬著嘴唇忍住了。

　　“可以站起來。”橘兒忍著膝蓋的疼痛，硬是搖醒了醉倒的女生，扶著顫顫巍巍的她走出酒吧。

　　一路上，橘兒知道爸爸就在自己身后不遠處跟著，可還是咬牙硬撐著要把女生扶回她家。橘兒不想在爸爸面前示弱，不想依靠他。

　　橘兒還記得自己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午后，氣象局發布了雷電黃色預警。

　　“所以，你是要去南方讀大學了？”和橘兒僅僅一桌之隔的父親臉上陰云密布，看上去就像窗外即將下雨的天空。

　　橘兒咽了咽口水，將雙手撐到桌上說道：“我不僅要去南方讀大學，我還要學音樂作曲專業。”

　　“你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你在離家不遠的北方讀大學，而且學一些靠譜的專業。”父親雙目圓瞪地緊盯著橘兒。

　　“我知道。”橘兒緊緊捏著自己的褲腳，渾身僵直地強迫自己不逃跑而是直面父親。

　　橘兒以為父親會將手頭的杯子砸到地上，也許會甩自己一巴掌，但是他只是安靜地坐在椅子上。

　　橘兒一時不知該如何繼續話題。橘兒承認，她做出這樣的選擇確實有部分原因是想惹父親生氣。

　　時間仿佛凝固了。窗外電閃雷鳴，而屋內卻寂靜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如果這是你認真做出的決定，那么我尊重你的選擇。”父親平靜地說道，而后還咳嗽了幾聲。

　　“你感冒了？”橘兒看著父親因為咳嗽而顫抖的背脊，突然心一軟。

　　“感冒藥在我房間最里面的柜子里。”父親拿手指了指自己的臥室，接著便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更加劇烈地咳嗽起來。

　　橘兒拉開柜子，滿滿一箱的藥品映入她的眼簾。感冒藥，胃藥，降血壓，速效救心丸???

　　橘兒第一次發覺原來父親的身體已經不是那么硬朗了，他也早也不是自己印象中那個仿佛即使天塌下來也有力氣扛起來的男人了。

　　父親老了。橘兒感覺自己的視線模糊，一摸眼角，竟有淚水盈滿了眼眶。

　　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橘兒將感冒藥和一杯熱水遞到父親面前，然后背對著父親小心擦拭自己的眼角。

　　“你???，以后少喝一點酒吧。那對胃不好。”橘兒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那時的橘兒幾乎就想同父親和好了。

　　“你要記得多回家。外面壞人多，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知道。”橘兒到底還是沒能說出別的話語，多年以來，她竟不知不覺習慣了和父親之間保持著陌生人的距離。

　　“對不起。”結果還是父親先道歉，“你也許很恨我吧。所以這么多年來，也沒有喊過我一句爸爸。

　　“我明天就離開這里。”橘兒仍然背著身子，正好看到掛在墻上的黑白照片。橘兒突然很想念母親，很希望母親此刻能在這個家里。

　　如果媽媽在的話，一定會推我一把吧。最終沒能叫他一聲爸爸的橘兒如此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