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文一班班主任張麗張老師,是我一生中最尊敬的幾個人之一,不僅僅因為她在我工作中幫助我,我叫她前輩,更重要的,她是我曾經的班主任。
那時上高二,雖然在文一班,但我的學習在班上屬于未尾?;蛟S再努力一點,到了高三,還會被分到重點班,我當時的想法和野心只有這個,至于考不考得上本科這個問題,我連想都不敢想。但后來我考上了本科,雖然是二本,卻是不差的二本,因此,我成了一名教師,不再為回家種田,還是外出打工而左右為難。改變我人生的,就是張老師,就是她的一席話,和默默的鼓勵。
她教學嚴格,受好學生的歡迎,受成績差的學生的抵觸。而好學生的人數往往很少,所以每年學生在給老師打分活動結束后,她的排名總會在倒數幾位上徘徊。但她所帶的好學生的成績,一直在穩步上升。也因此,她只能帶好學生,或許錢副校長看到了這一點,才調她帶高三文一班的。這是我上大一時候的事。在我上大學期間,她交出的成績,一年比一年好,雖然只是讓文科本科生多了兩三位,兩個學生的高考作文得滿分。
我們學校教職工宿舍樓分東西兩棟,我住在西棟三樓,她住在東棟二樓。我們的關系是同事,又是師生,因此我與她走得很近。工作上的事,我大多請教她,她也不用我請教,就會細心相告。有時遇上她做了什么好吃的,她也會留我嘗嘗。像母親,又像姐姐。
站在編號為“205”的門外,就像站在了家的門口。洗得干干凈凈的白色門簾,輕輕飄動,能聞到淡淡的肥皂香,使人舒暢如盛夏飲冰涼,溫暖似嚴冬曬太陽。
我隔著門簾敲門,似有鳥兒在樹上啼叫,聲音清婉。
門敲了幾遍,帶著喊了張老師,無人應。抱著再敲一遍,若還是沒有動靜,就只有去教務處拿另一把鑰匙的想法,抬手就要有所行動時,我聽到樓梯那邊傳來了有人上樓的聲音,心里不由猜道,“是她回來了?”
那人出現在我的視野,不是張老師,而是她的課代表,公共辦公室里,有見過。一班語文課代表也認識我,轉過廊角走了幾步,抬頭看到了,便打招呼。
我見她懷里抱著一疊厚厚的作業本,有些氣息不穩,笑著道,“給你老師交作業啊,這么點本子,上了個二樓,就累成這樣了?”
“什么嘛,還不是被張三李四不交作業給氣的,這兩個家伙老是能拖多久,就拖多久,本來昨天就能抱來的,害我又得被老師說了?!彼忉屩?,注意到了我似乎敲過門,而門還是關著,熟練地將作業本放在了門一側靠墻位置,如獲大赦般吐了口氣,對我傻笑著,又打聲招呼,下了樓。
張老師治學嚴謹,學生又怨又畏,哪怕重點班的好學生,也正因為她這樣,才使得學生的成績不會下滑,也令我受益非淺。一班語文課代表的笑,我會意,因為當年我是學生的時候,面對張老師,也是如此。我不禁又笑了,是苦盡甘來、嘗到果子之人的笑,不知她以后回憶起張老師時,是否也像我一樣。
有風從走廊的窗戶灌了進來,一陣寒意撲面。怎么突然這么冷了?提了提衣領,我望出窗外,望向風的源頭。
一棵至少有百年的須三人合抱的核桃樹盤踞在樓下,枝干已張開到了莫約四樓高度,黃綠色葉子稀稀拉拉,亦可看出夏末秋初時,那一場年輕的盛世,是何等的風姿。地上落葉堆滿,估計這些只是一個下午所飄零的,還沒來得及打掃,落葉便依舊保持著告別天空的揮手,不過,風又刮。樹枝梢頭,永遠最先醒,它摘掉了不知說是顏色衣裳,還是胭脂臉譜,默立空中,又不知說是返璞歸真,還是寂寞孤單,清癯中又見濁思。
我轉身將要離去,無意瞥見了那一疊作文本被風將上面幾本吹亂于走廊。我俯身整理,將之重新疊上去,卻看到了現在在最上面的一個顏筋柳骨兼容的名字——李洛。
面對著我一心向往的字體,鋼筆寫就的黑色,橫豎撇捺,在保護得十分干凈、沒有摺角的本子頁面打坐。我也打坐了。烏黑如墨,卻多了一些黯然,而又落腳于白之上,就像雪世界中,一襲黑衣的獨行。
是獨自欣賞,享受靜謐?還是沉湎于回憶,自編自演?還是……?隱隱之中,我的血液循環慢了下來,似乎與這個名字的書寫速度,踩在了同一旋律,一起涌入我跳躍的心房?;秀遍g,我竟成了那個執筆人。
一種冥冥的牽引,我掀起了署名李洛的作文本,有仿佛翻閱自己很久很久以前的已經遺忘了的記憶的感覺。我像一個失憶者,懵懵懂懂,卻又有從骨子里傳出的力量,為我指引方向,對曾經異??释?,無論歡喜,也無論憂傷。
張老師布置作文,從不自命話題,往往是讓學生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沒有任何限制,只有要交的要求。故而李洛寫的雜亂無章。標題模糊不清,但這并不能阻擋我下滑的眼神。
“有一種不是朋友的朋友,他們相望的第一眼,便知道彼此是同道中人,屬于一類,他們卻就此相別,背道而馳?;蛟S賢人為之嘆息。但他們是王,王本就是孤家寡人。他們需要建立各自獨立的城堡,各自強大的王國。就像兩個磁鐵若不相離,又怎能、怎會吸聚鐵屑,成就王;若不相離,必定死亡。這樣的朋友怎么算作朋友?但他們的確是朋友。只因知道了對方的那一眼,知道了自己并不是孤家寡人一個,而在世界的另一頭,還有一個人,和自己一樣??上н@種朋友淡如水,卻又沒有淡如水?!?/p>
“婉約男子似水柔情,花前月下,雪里雨中,哀而不傷,憂而不愁。納蘭淺吟低酌,于朱欄,于珠簾,于爐煙前,如一只花貓,或行或立,或臥或坐,惹人憐愛。這樣的男子心中只居住了花貓?還有一頭獅子。獅子沉睡著,似乎一直如此,似乎已經死去。但,最好不要打擾它的睡眠,不要將它驚醒,這是我對你的忠告?!?/p>
“……?!?/p>
他都在想什么?這個問題自始至終,繚繞在我的心頭,我被其獨特的視角所吸引,為其細致的觀察而贊嘆。神游其中,只覺得身處春風世界的李洛,與這個世界保持一種距離,正好可以聚焦的距離。他又自成一個世界。
他的世界漆黑一片,像是混沌未開,又像是死亡的星球,初始的希望,末日的死寂。他的黑暗在捕捉任何一個生物或者非生物,只要被他發現,他都要不留余力地出擊。拖回洞穴,解剖研究。
那天在落花公園,他的出現好像就是從黑暗世界走出,走到我所處的黃昏世界,而黑暗與黃昏相隔甚遠,他卻一步跨越,這難道不能說明他的黑暗有多深?這已經不重要,他那雙黑夜的眼睛己勾勒了一絲光。光雖卑微,卻是黎明。黎明便是新的開始。
我會心一笑,面對著李洛的作文,就像面對著李洛。這個學生會改變的,盡管不知道他會不會改變,改變什么。我卻是這么堅信。
“他還沒有結束自己的在家的休息,人也沒見來學校,但他的作文為什么又能按時交呢?”
突然想到這個問題,我將作文本放下,站了起來,轉過身,走到走廊開著的窗戶前,隔著枝葉,遙遙望向教學樓,望向高三文一班的所在地。窗外有風在吹,我的眼微涼,眼神卻迷離,就像福爾摩斯。
教學樓上下,人影來來往往,有進出教室的,有爬在護欄的,有人手舞足蹈在說、有默默在聽的,有嬉戲打鬧的,還有靜靜發呆的。
身處交通要道的一樓過道中,竟除我之外再無人影。過道兩旁是整齊對稱的門戶,越往里面光線越弱,而我正好處在這種明暗交界。此刻,我站在左上角墻上釘著印有“教務處”字跡的牌子的門外。
門是防盜門,四四方方,黑里透紅,看一眼就能使人想到棺材。那個牌子紅字白底,就像墓碑。門口布滿了蜘蛛網,灰溜溜的,有大有小,橫豎不一,一個個網心端坐著各自的主人,皆靜靜等候獵物自投羅網。
我不屬于它們的菜單之列,但此刻它們發綠的眼神和滴落唾液的獠牙,都在暗示著我已成了獵物。明知上前是十生十死的結果,我卻不能不上前,因為我在為我最重要的事而奮斗。
正因這樣,十生十死的前路不管再怎么伸手不見指頭,我的眼中依舊保持著那一點的光——光,是一種責任。
手緩緩接近門,小心地繞開羅網,生怕惹醒了看似沉睡的花蜘蛛。越是小心在意,越容易出差錯,我的手在剛過了一個大網,心中舒了口氣時,卻挨著了一個小網。頓時,我愣住了,大氣不敢喘,那百個蜘蛛一起爬上我的身,喝血吃肉,不一會兒,我只剩下了一具白森森的骨架。
在我等死中,卻發現百蛛無一動作,還是在盯著我,好像在沉睡,一連粘手的羅網的主人。這令我好奇。
偏過頭去看這個蜘蛛,竟看到我的手是透過了蛛網,網絲手里手外都有,而我的身體并無任何異樣感覺——我對自己的感覺很當真。動了動,手一下退出網,又一下融入網。原來如此。
敲門的響聲在長長的安靜的過道回蕩,我隱約聽到了門里面有人說“請進”。門扶手我向右下一轉,“卡”地一聲,門開了。還未進入,一股夾雜著香煙的溫暖迎面而來。香煙的味道是軟中華的,里面開著空調。
步入室內,就是從現在冷凜的初冬步入春末夏初,二十攝氏度,一種生命快樂生長的溫暖,生機已經繚繞成了煙。而我這時卻有些難受,當下忍不住小咳了一聲,是被這種香煙的煙所嗆到。
香煙我不排斥,偶爾也為之,點煙時候總能想起朋友的那句,“看著香煙慢慢燃燒,變短,就像在看著自己在燃燒,變短”。那一刻的煙霧繚繞,是多么的具有詩情,亦有《花樣年華》中,在男子身旁隨音樂輕輕旋動升散的畫意。
現在,我的眼中似乎也出現了一種美妙。香煙在辦公桌后面,辦公桌臨著后窗,窗外透進了幾縷陽光。那一塊兒己是煙海,白茫茫的,就像招魂幡,不知得燃多少根,才能有如此壯觀的峰頂觀云的畫面。
煙霧輾轉,隨著什么在緩慢移動,我開門走入的舉動,怕是打擾了這個世界的熱鬧,似乎有一只拳頭由我這邊向彼擊出,規規矩矩的就像已死的煙霧霍地往回一縮,兩旁的煙霧急速跟著勁風朝窗口涌去,無聲地撞到了玻璃上,被反彈回來,四散于霧海中。幾縷光線里,煙霧分子或是塵埃,熙熙攘攘,你來我往,獲得剎那的在光線中停留的時間,一如終于登臺亮相的戲子,折騰的利害——像人的一生,又像沿著忘川水,通向奈何橋的無路之路。
聽!這一刻,辦公桌后面,瞅不見任何人影的云深處,傳來了不知是黑常白常,還是馬面牛頭的操著那一個世界方言在說,“唵嘛呢叭咪吽”。
可這種我聽不懂的方言透出云海,傳在我的耳邊,我卻聽得懂了,他說,“咦,任老師,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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