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個人回來的。望見她,有如夢境鋪陳。
沈懷遜怔怔地向前走,盡力規避不與清尋眼光相對——他木偶一般回應祖母和母親幾個問題,原來小姑姑帶他去拜訪幾個她的朋友,她和他們還有話說,便叫他一人坐了人力車先回了。
“還記得你這小妹嗎?小時候你們似乎還要好過?!弊婺刚V林氐难燮λf。
懷遜沉默無神的樣子沈老太幾個月來已看得越來越厭煩。她記起先前與清尋的談話,也意在討好她修復兩家的關系,語氣極為慈愛道:“你知道那書房我為什么不愿開?年紀大了,就怕看見舊東西傷心。何況是靜之那些。。。不過你是她唯一血脈,為你開啟也值得?!?/p>
說著,沈老太從身上取下一串鑰匙,沉甸甸晃悠悠,可并沒有交到清尋手中去的意思。她本想親自帶清尋上樓去,兩人也可避開他人私下再交談些利益上的往來。。。沒成想一旁的豫之早瞧出端倪,并預感到清尋此行來的真正目的,樁樁件件都直指她的兒子懷遜。她皮笑肉不笑地:
“母親,我勸您還是不要去看。免得到時候傷心起來又幾個晚上睡不著,白白地損耗自己——讓懷遜帶清尋上去吧,左不過是拿幾本書,咱們又不懂得,還是懷遜與她能談得來?!?/p>
沈老太心里倒也認可這聲勸阻。年紀大了,老了。到她這個歲數過往許多不甚掛心的事情而今卻經常在夢里縈回——且盡是些折磨人的夢境!她下意識按捺住心口,將自己從回憶里帶出,視線回到懷遜身上:
“那么你帶清尋上去吧。只是你們都別耽擱久了,那屋子常年無人居住,朝向又不好,怪不吉利的。出來后記得要再封鎖上。”
懷遜接了鑰匙,步履沉重地向樓梯上踏去。沈清尋在后面跟隨他走,這一段長長樓梯,當年她走的時候懷遜并未相送,而今她回來了,卻要他來引領。。。沈清尋將眼閉了一閉,感到眼角濕濡濡的。
她終于又走進沈公館的幽深內核。狹長且晦暗的走廊里,她跟隨他行進,似乎是在進行一場時空倒置的旅程。他們都漸漸要恢復成小時候的樣子,他一襲青色長衫的背影在清尋眼中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但一切其實并無改變,他不是小時候的遜哥哥,周遭也不可能是夢境——只是她不小心流下眼淚,而他不小心躊躇了步子。
仆人經過他們照例問候懷遜大少爺,卻也恭恭敬敬對這身著綾羅的女子施上一禮,稱她小小姐。沈清尋從未在沈家真正被人尊重過,但現在她得到了,即便那些仆從大多不知道一座宅子里五年十年前的事情,那時沈清尋還赤著足擦地板。。。她使勁兒地咬住下嘴唇,腰身直直地挺立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心痛從胸中升上來,就在他躊躇地停下步子回頭望她的時候,沈清尋望見面前一扇暗沉地被人遺忘久了的房門。她聽得見他在屏著呼吸,看得見他開鎖的手指頭微微發著顫。
鎖開掉了。他雙臂向外一撐,為她打開這扇門。
沈清尋仿若一瞬間跌進了過去。她走進這間靜之經年困鎖著自己的書房,努力一嗅,似乎還能嗅見空氣里殘留了好些年的煤油味和中藥味。她又坐到靜之身故的那張沙發上去,腦海里來回交織的是父母各自去世前一份相通的不忍和深悔——他們至死都在惦念對方,卻在人間無一日不忍受著相思。沈清尋牢牢握住沙發的一側扶手,握到十指發痛了,下意識地撲進沙發里,身子顫抖著如同冬夜里受著寒風璀璨的幼獸。她盡情地哭泣了一回,替父親哭母親,再替母親哭父親。
沈懷遜站在她身旁,一張蒼白的,亮著一對比含淚更顫動人心的眼睛。她哭夠了,回身望他,還是那張日夜思念的面孔。這時候沈懷遜出現在這兒,彼此都如回了夢境一般。這仍然是個夢嗎?一生,像父母親那樣只能落得一場夢嗎?
她看著他,想看見一眼那時節在父親去世時安撫自己的少年——他提著煤油燈盞,面孔素凈而平和,眉眼則切實地都是溫柔。
不是這一個。身上還未散的酒氣,眼底還未盡的傷頹。
“我知道。。。你恨我?!鄙驊堰d期期地說。
沈清尋眨著沾滿淚水的睫毛,從他落下一綹發來的前額,看到生根般釘在地上的那一雙腳。
“我一直想著,想著你能過得好一點。。。嫁給他,起碼他能給你一個尊貴的身份。我。。。不知道能講什么,只想你親口回答我一句話,你當真。。。。過得好嗎?”
她咬住顫抖不已的嘴唇,十指依然在沙發的皮料上緊抓著,似乎她此刻能夠維持的所有力量都來源于那。她的理智和她的痛感叫著勁,為此她只能忍——努力忍住即將在他面前奔瀉的眼淚,說:
“我過得如何,前日你已親眼見到了。”
他垂下頭去,語音沉痛地說:
“那日是我無能。對不起,破壞了你的生辰慶祝?!?/p>
沈清尋沒說話,淚水緩緩留下來。
“清尋,聽我的話,這里你不要再來,跟沈家也最好別再有牽連,這里只能給你帶來麻煩和是非。。。”
“你的話,我聽得還不夠多嗎?!?/p>
“。。。。。?!?/p>
“當年你要我到沈公館外頭等著你,我等了。后來你又要我嫁給袁敢,我也嫁了。。?!?/p>
“我從沒有要你嫁給他!”
他聲音突然提高,幾乎帶著憤怒。可好半天,他沒有話可講,一雙手微微舉起又立刻放下。轉過身子踉蹌地向一面書柜面壁著,把臉伏在自己一只手臂上,艱難地控制著自己。
她走近他的身旁,他回過臉來,溫熱的氣息吹在她如霜的面龐上。她顫動,本能地后退,落座在沙發上。他向她移近來,鼻音混重地低喚她一聲。終于她身心沸騰了,眼前一黑跌落崖底一般以赴死之心赴他懷抱。
二人緊緊擁抱在一起。萬物寂滅無聲,他們仔細地端詳著對方眉眼之中各各角落,將那遺失了的溫習了,空白了的補全了。
“你知道我唯一遺憾在那場雨時嗎。你問了一句‘為什么’,而我沒有回答。”他喃喃地說。
“為什么。。?!?/p>
他的嘴唇急切地蓋上來,再沒有問題需要答案。他的吻重如千鈞壓在她唇瓣上,面孔上,眼睛上,有如記記烙印。可這歸屬的感覺畢竟是遲來了,她仰起臉,承接他的吻,懷遜的嘴唇涂滿淚水,不知是二人誰流下的。
他嘆了一聲氣,極深極長的,像昏厥的人重新獲得呼吸:
“我在犯罪。我終于罪無可恕了?!?/p>
沈清尋不答,淚水沿著面頰向下流著,滲入他長衫里。
“對不起,我冒犯了你?!?/p>
他不敢再傾注一絲熱情,剛才所有的熱情也恍如夢中的放縱,窗外沒有紅日陡然高升,而架在沈懷遜心里的道德天枰已然傾斜到了他不能不負罪的程度。他盡力冷靜,緩緩將懷中的人兒放開。。。放開。。。他放得開,卻始終放不下。
“現在,我比走進這扇門前更加恨你。懷遜?!?/p>
“你或許希望不再見我這個人?!?/p>
“我的確一度希望你不要再出現在我的生活里。但你還是出現了,當我在舞會上認出你,你親手捧起那些破碎了的水晶時,我便知道自己該為你做些什么?!?/p>
“你還要為我做什么呢。。。不,清尋,你沒有一絲虧欠我,我不敢要你為我做任何事,”他懷著深情注視她,嘴唇隔著距離,卻仍以視線纏綿在她面孔之上:“從一開始,我想確認的就只有一樁事——你能過得好。我們之間。。。已然是這個命運了,我不想怨恨什么人,更不想因為我的草率再破壞你而今的完滿。。。我希望你能懂,我可以一直,一直,等下去?!?/p>
她不自禁冷笑了一聲,因嘲意而揮散些痛楚,也一樣恢復些理智。
“你不相信我愛你的方式是等?”
她搖搖頭。
“我會等候你終生?!?/p>
“世間或許有這樣一種靠等待維系的感情,但你何曾問過我,要的是不是這一種?”
沈懷遜緘默了半晌,道:
“不然用什么辦法呢。我們是結不成婚姻的。你姓沈,我也姓沈,沈家容不下兩個**的子女,社會上容不下一對失德的夫妻。”
“**失德。這些你所忌諱的。綱常,道德。這些你所信仰的,”沈清尋重新淚流滿面地說:
“愛,是很卑微的一種感情嗎?我高高供奉,你卻隨遇而安;我視之如命,你卻不過在日子閑暇時回憶片刻——即便那片刻你要流眼淚的,可太陽出來了,連痕跡也蒸發掉。然后你要說如果當初——如果當初?呵,再有千百回當初也不過世印證我的千百回愚蠢,對你的千百回深愛。而你,不肯涉水一次,已經學乖。”
她的心急驟地向下沉,帶著所有因激動興起的難克制的情緒,語言的鋒利如把把利刃將對面的他傷害多深多準,她看他的眼睛就清楚了。沈懷遜沒有一句辯白,而是默默回轉身子,向書柜邊上走過去。
望著他取書的背影,如此克制且艱難。她恍然間發覺自己其實從未懂得過沈懷遜,就像他也一樣其實從未懂得過自己。那么他們愛彼此的什么呢?一霎間,她想鉆進他心窩里看個清楚,她想到沈懷遜一定早就發覺這一切了,他是無法帶給她幸福的。對于兩個人無法心靈溝通的事實,他選擇的或許才是最為正確的。
——等待。
他回來了,默默無言將一本沈靜之親自校注過的《幽夢影》交到清尋手上。他碰到她指尖,碰到她手背,碰到她整個身體——他再度擁抱她,像擁抱一團他想象中的空氣。
“清尋,我一生愛的只是你一個。但你考慮的是只是愛本身,固然它很真誠。而我考慮的,要更殘忍一些。”
她睜著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天下有可約束自己到達此種程度的深愛嗎?她不相信!她只能相信是他另有考慮,是他為了維護比自己更為重要的。。。可那是什么呢?沈家么?
“我也要你在沈公館外等著我。”她癡騃地說。
懷遜剛剛皺起眉頭想將這句話問仔細,房門口便響起了高跟鞋尖利的踢踏聲。二人匆忙剛分開,但已有些來不及。從外面飲過美酒的美人沈敏之被朋友送回沈公館,一回了客廳沈老太就告訴女兒清尋來訪的前前后后。她聽著酒醒了大半,又聽到最后說懷遜正陪同清尋在書房取書,很久不見下樓來。。。沈敏之心里那層疑云就已然鋪天蓋地,借著殘余的酒勁兒火燒五臟廟了。
一開門,果不其然兩個人正在一處摟抱,還各自掛著淚痕。沈敏之再無小時候撞見兩人親昵時那份容易哄去的刻薄勁,對這樣的丑事還用的上刻薄么?自恃是長輩,更恨懷遜背叛,她上前揚起手臂,便要再教訓一回沈清尋。
她是旅長夫人么?好哇,旅長夫人和自己堂哥偷情,看看誰最后挨耳光!
掌風未落,沈懷遜第一次違了小姑姑的意。沈敏之手臂被懷遜一只手牢牢鉗制在半空,她打也打不下來,氣也憋在一處,什么話便全無忌諱從酒氣撲鼻的紅唇間吐出來:
“你幫著她?你幫著她就是承認了你和她之間的奸情!別以為我會顧及著沈家臉面不聲張,告訴你沈懷遜,別把我惹急了,惹急了姑奶奶六親不認,把你踹回貧民窟里去!”
沈懷遜沒言語,一只手騰出來將清尋護持身后,再松開抓著沈敏之的一只胳膊。那扇耳光不偏不倚落在沈懷遜臉上,只聽得脆亮的一聲,在沈敏之的罵聲之后如休止符一般終止其余聲響。
他那向來高貴的臉面也挨了沈敏之一記耳光。挨打的人倒還冷靜,反而是打人的沈敏之僵立在那兒,嘴巴張成一個橢圓。她試圖走近他,打他的那只手蜷縮地嬰兒一般顫抖著,想碰一碰他的臉——
他紅腫了的半張面龐緩緩回身來望清尋,閃過了沈敏之即將靠近的指尖。他回過臉來,沈清尋壓抑著強烈的怒火與心疼望著他,看得很清楚,他眼睛里全部的濕潤都已干涸,化為一種堅固的麻木。
她靠近他面前,他們的視線一同匯聚在兩人中間,清尋手拿的那冊《幽夢影》上頭。她抖顫著嗓音說道:
“我會還給你。”
“有些東西我沒有了,你要留好。”他的聲音像來自極遙遠的地方。
之后他獨自離開書房。沈清尋知道,他又回去沈公館幽深黑暗的隱秘處去了——那里,他可能是另一個沈懷遜。吸煙,飲酒,放浪形骸。他可能把整個青春都當作煙草點燃了幾回,再伴著高度數的烈酒昏睡幾個辰光。他沒有了的傲骨,從未有過的傲心,都隨著這些時間實在的消亡而魂飛,魄也散。
此刻之后,她對他有怨,而無恨。
沈敏之吞咽了一下口水,問她:
“你這次來,是為了懷遜?”
“為我手中這冊書——你摔的毀珠鏈,燒不滅文字。”
“我記得你常念這里面兩句:傲骨不可無,傲心不可有。是吧?那么。。。。你勾引自己的堂哥,是出于傲骨,還是傲心呢?”
“那么,你勾引自己的侄子,是出于消遣,還是寂寞呢?”
沈敏之滿臉通紅了。忽然一聲冷笑,說:“別把自己看得太能耐了。也許我手中沒什么實在的證據,但你別忘了人言可畏。只要我隨便講一講,你們家那位吃軍飯的只怕不僅要免了你的夫人,更能要了你的小命!到時候,我要燒的哪是什么文字爛書啊,是你們袁公館的名聲!”
沈清尋渾身灼熱,細柳般的眉毛偏還揚立出一番凜然的姿態。她當然可以想見事態的可怕,但此刻她要想的絕不是什么后果,而是對策。
“聽著,你不要太天真了。。。我說,好歹也嫁過人的人了。。。不會看不出什么是逢場作戲吧?他身邊可從來不少女人。。。我只是沒想到,他連自己妹妹都。。?!?/p>
沈清尋覺得天旋地轉起來了。勉強地支撐著自己,回轉身子出門走下了沈公館的長長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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