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把保溫瓶給我,讓我去打水,自己去餐廳點餐。
至于這頓飯是什么水準,按什么規(guī)格,那只有看他的良心了,深知他的我也只能這么安慰自己。唉,原本還想讓他放點血,誰知這廝手握我的七寸,讓我不得不屈服。就連讓我打水做苦力,也是用吩咐的語氣,被人使喚的感覺真不好受。小樣,讓你先得瑟幾天,等到了結(jié)婚那天……。我如此想著,提著保溫瓶,朝開水房而去。
說是開水房,其實就是開水棚。一排水龍頭,其墻上定有遮擋風(fēng)雨的板。開水已經(jīng)開始供應(yīng)了,人還挺多,但我是不怕排隊的。我們學(xué)校的餐廳師生共用,而老師和學(xué)生又有各自專門的打飯窗口,這個開水房也是如此。一般老師專用的水龍頭或打飯窗口若沒有老師在用,那么學(xué)生也可以用,但若有老師來時,無論這個水龍頭還是打飯窗口排了多少學(xué)生,那還得讓老師先用。所以爭時間,在老師專用處排隊的,是有風(fēng)險的。
水煙繚繞升騰,白得就像牛乳,隨風(fēng)由濃至淡,最后淡成了看不見,就像高超的畫家素描的明暗過渡。這幅乳白色的帷幕前,盡是生有烏發(fā)的頭顱,放眼望去,竟連成了一片黑色的坎坷,就像一出可以不需要觀眾,也不需要伴奏的獨角戲。
我一看水龍頭前排滿了人,但教師沒幾個,心中那點顧忌也就消失了。在我就要往教師專用的水龍頭走去時,我卻注意到了排隊排在最外圍的李夏。
她戴著一頂米黃色粗毛線織成的帶有長長護耳的帽子,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手中提有粉色保溫瓶,和一個女孩親密地站在一起,正在說著話。我的目光剛定在她身上,她似有感應(yīng)般的轉(zhuǎn)首向我看來。
是巧合,還是她的第六感強大如斯?我心中如此小問,微笑應(yīng)付。
李夏也微笑著,那雙眸子似乎在說“任老師好”,那雙我不知多深的酒窩,便浮現(xiàn)了,一時米黃色的帽子如黃昏,嬌好的素顏如白雪,于是黃昏中飄起了白雪。
她拉了拉身旁那個女孩的衣袖,用眼神暗示她。那個女孩漫不經(jīng)心地朝我望來,她似乎排隊排得有些不耐,眼睛中充滿了煩躁,可看到我之后,突然亮了,并且有些欣喜。可能由于心情的落差太大,竟激動地喊道,“任老師好!”
我被她這一偷襲嚇了一跳,就是原本嗡嗡的眾人也有了一秒鐘的停止,大家看了看她,又開始了各自的談話。這么熱情,這么尊敬老師,我保持微笑,卻重重地點了點頭。
女孩披著長發(fā),圍著一條朱紅色網(wǎng)狀毛織圍巾,配上藍白校服,這些讓我聯(lián)想到了一株伸展于藍天白云之上的紅楓樹。她似乎意識到自己聲音大了,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縮了縮脖子,但如花的臉上那份欣喜,并沒有因此冰凍,反而有燃燒的趨勢。她放下保溫瓶,扯著李夏,也不顧排隊,竟迎上了我。
有一種郁金香的味道,隨著她們向我走近而由淡漸濃,雖然能感受到這種變化,但直至她們在我面前站定,這種味道還是這么淡。
難道這個女孩噴了香水?至于李夏,以我與她之前兩次見面的了解,她是不用的。為什么這么肯定,我也說不清楚,只是憑感覺,但這種感覺又是如此的篤定,就像對一個好友。或許,前世我和她真有什么瓜葛。
“任老師,沒想到你也來打水啊。”女孩剛止步,便迫不及待道,聲音嬌滴滴的,帶著一點面對生人的羞澀,完全沒有了剛才喊著向我打招呼、震動眾人的霸氣粗野,正正當當?shù)膹闹赝ド铋|出來的世家小姐——可她那雙大眼晴里卻是閃動著歡喜。
“是啊,你是哪個班的?”沒有認出她是不是我所帶的學(xué)生,只是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似乎很久很久了,我看了一眼李夏,轉(zhuǎn)頭問她。
待她們停步,那種淡淡的郁金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開水房專有的味道。我輕輕地嗅了嗅,確定真的沒有了,再看看如一對姐妹花的她們?nèi)绱说某瘹馀畈挥刹聹y到,“這種郁金香,難道就是青春的味道?”我由此追憶了自己的青春,想該是什么味道,卻是虛妄。
“夏夏,你和任老師認識,還是你來介紹一下吧。”這個女孩立馬就要回答,估計就是自我介紹了,但張嘴的她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被說話的那口氣撐圓的身體又漸漸恢復(fù)了清瘦,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李夏,小聲說道。
“她叫王xx,我的同桌,并且還是上下鋪。人嘛……,當然溫柔可愛,和我一樣冰雪聰明嘍。”李夏說到“人嘛”,看了看身邊的女孩,好像在尋思該用什么形容詞,二人眼對眼,有那么一秒鐘,她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說完,“撲哧”一下笑了。
女孩關(guān)心地問她怎么了時,瞳仁已經(jīng)溜到眼角了,噙滿了威脅。李夏掩上嘴,擺手示意真沒笑。
她們這般無厘頭的樣子,雖然不知為何,但我還是被這樣的氣氛所感染,對于劉海會叫什么規(guī)格的晚餐的關(guān)心也淡了三分。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李夏似乎比我以往所見到的都要快樂,她的笑輕柔、愉悅、自由,就像掛在少女窗外的風(fēng)鈴,在黃昏時候。
難道因為是和她在一起?思索將我的目光移向王同學(xué)。她微微嘟著嘴,看李夏就像在看一個放棄了治療的病人,似乎讓她要注意場合。
飄雪的黃昏浪漫而又唯美,藍天白云上的紅楓唯美而又浪漫,二者的結(jié)合又會怎樣呢?我想不出什么詞來形容,因為我已形容不出那種美了,唯一能做的,就是這么靜靜地看著。
我混入這片黑色的坎坷,面前的水煙如一堵刷得乳白的粉墻,將寒冷黑暗隔在另一面,我只覺得溫暖光明。不知怎么,李夏她們所排的那一行隊突然速度快了,她們竟先于我打好了水。我偶然轉(zhuǎn)首,看到了她們離開的背影。
李夏同桌叫王什么,我竟記不得了,我只記得剛剛李夏和她說話時,叫她小丸子。這個名字是我不大不小時,看過的一個日本動畫片中主角所用的,那首“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啦啦啦啦啦”的主題曲旋律,便又在我的耳邊響起。果然是一個可愛的女孩。
而現(xiàn)在的我卻是看到了這個王姓小丸子,以瘦弱的胳膊,提了四個保溫瓶。
水灌入保溫瓶里所發(fā)出的嗚嗚聲在變高,身在最前列,這一排的聲響就像在彈奏李斯特的《巡年之禮》。我望著眼前正在喝水的保溫瓶,陷入了沉默。
掀開門簾,我提著喝飽的保溫瓶,進入餐廳。
時間在飯點上,也只是剛剛而已,用餐的人還不怎么多,但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彼此交談的聲音,卻是在此時顯得空曠的用餐大廳內(nèi),嗚嗚回蕩著。
我這一入,仿佛進入了養(yǎng)雞大棚的感覺,腦袋立即大了一圈。更別提午餐那個時候了。本人比較喜歡安靜,所以總會避開這種堆在一起,用餐要么趕在人之最先,要么落在人之最后,實在不行,也就只好泡面了,有時候勤快了,就出去下館子。
餐廳分教師區(qū)和學(xué)生區(qū),而教師區(qū)距打飯窗口近些。我往教師區(qū)一望,只見兩個學(xué)生對坐進餐,并沒有見劉海這廝的身影,便再朝各個打飯窗口掃視而去。劉海穿著絳紅色的毛衣,極是惹眼,我一眼便從人群里找到了。這廝在“郭記家常菜”窗口外,依著窗臺,嘴巴一張一合的,正在和里面的阿姨說著什么,也不知說了什么,逗得阿姨呵呵直笑,幾個離得近的學(xué)生也有不同程度的笑意。
“唉,連刷卡的阿姨都不放過。”作為哥們兒,我搖搖頭,心中如此嘆息。
他看到了我,指了指一處餐桌,示意讓我先去等會兒,臉上那兩個饅頭鼓得高高,那上下翻飛的嘴唇也沒停下來。
“見色忘友的典范。”悱惻了一下,我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老碗魚,宮爆雞丁,西紅柿雞蛋湯,兩碗白米飯,或多或少冒著熱氣,誘人的食物香味,勾人食欲。但我還很清醒,這一桌豐盛的晚餐,雖然沒有主人守,但絕不會是劉海所指的。
“不坐下,難道還讓我請啊。”
在我目尋他處,將要移步離開這一桌時,聽到了這廝的聲音。我側(cè)過身,向背后看去。只見這廝兩手各端一冒有熱氣的菜碟,春光滿面的,也不知道在那位阿姨那里得到了什么便宜。在從熱氣的映襯下,活活一個廟里供奉在香火之后的彌勒佛。他走近,我才看清,一碟是家常豆腐,另一碟是蘑菇炒青菜。
他擺放好碟子,一屁股坐在我對面的凳子上,深深吸了一口,十分享受的樣子,連道幾聲“香”,又稱贊郭師傅的廚藝又有長進;舉起筷子,就要開吃,這時才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常,“是不是傻了?怎么還不坐,不餓啊?”
我無動于衷,就這么提著保溫瓶,像看一個陌生人看他。
“唉……,小江子,你是不是真中什么邪了?平日施盡一切手段,就是要我請你吃好的,現(xiàn)在滿桌子的山珍海味,你卻不入坐,怎嘛,不餓啊?”他指了指宮爆雞丁,又指了指老碗魚,表示這就是山珍海味。
這廝一向?qū)ξ铱墒氰F公雞一個,怎么突然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上下左右打量了他,警惕道,“說,有什么事?”
樓影被拉得很遠,陽光所占據(jù)的地方還在縮小,路上來來往往的學(xué)生多了起來。
站在餐廳出口的檐下,不管身旁進進出出的饑餓者和飽食者,我望著混入人流中的劉海的背影。他走入陽光,我的瞳孔有光,他走出陽光,我的瞳孔便暗淡。我心中的那一絲絲對熟悉的他的陌生,已在悄悄地成長壯大。
他對于這次請我的“豪華”晚餐的解釋,竟是沒有理由。“想請就請嘍”,這是他的原話。我也沒客氣,直接入坐,敞開了胃口,特吃海吃了起來。唬得這廝急忙抖擻精神,揮動著筷子,與我一爭高下。我夾魚,他跟來,我夾豆腐,他還跟來,他手上跟著,嘴巴也不閑著,與我的兩寸不爛之舌也進行著戰(zhàn)斗。總之這一頓飯熱鬧非凡。
但,我的心房在這時,有了搖晃,盡管其微不可察,還是能被有心人注意到。
我的心房建得方方圓圓、規(guī)規(guī)矩矩,里面重庭深院,外面圍墻高高,沒有門戶,就像一個封印了不知什么東西,也不知封印了多久的封印,似乎千百年無一變化,但現(xiàn)在有了動靜,其上落滿的塵埃,撲籟簌落了下去,盡管僅此而已。
他似乎已不是我所認識的胖大海,“眼通心”,從他那雙淌著陽光笑意的大眼睛中,我看到了一點與陽光不相融的陽光,雖然都是陽光,但我無法將之與眾陽光一同而視。
這是將要步入婚姻殿堂的人的陽光?還是知己有“罪”,要痛改前非的人的陽光?是錯覺么?我顧盼四周的人和物,似乎有一種自小到大,從未有過的東西,在我與我之外間飄蕩,絮絮縷縷,想要抓到手里看個清楚,手一伸出,卻撈過了空氣,什么也沒有撈到,但它的確存在。
我望向人流,劉海已不見了,不知他已走出了我的視線,還是他已融化于陽光里。深黃的陽光有些發(fā)紅,這預(yù)示著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快上晚自習(xí)了,腦海突然像到了定時的鬧鐘,浪濤洶涌澎湃。
一句重若泰山的話在天際巡警,“你重要的事即將到來”。
哦,晚自習(xí)我還有課,我得去和張老師拿多媒體教室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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