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初冬為客（中）

球進了，出乎我的意料，一時我竟愣住了。定了定神，想要看清那條籃環與我之間的處于空中的那條弧形軌道，我看得清清楚楚——空無一物。難道是幻覺？我高速運轉的大腦只用了一個瞬間，便已將剛剛儲存的記憶，仔仔細細地由里到外、再由外到里搜查了數十遍，才發現當時那條弧形軌道的顏色是淡黃，也正是此時的陽光色。難道……？我望著初入的黃昏，似乎明白了什么，卻又難以明了。

這似乎更加出乎眾人的意料之外。在全場沉默了能有兩三秒，應該是眾人的反應時間了，時間一過，喝彩聲或遠或近地響起。遠處是注意這里的學生，近處是身處籃下的幾位老師，這當然不包括被我稱呼為胖大海的劉老師了。

這廝剛剛還是氣焰囂張，真真一個驕傲的將軍，現在，他原本像兩個饅頭的臉，成了一個饅頭，估計另一個饅頭已被他自己生生給吞了，且卡在了就要入胃的食道口。他直直地望著還在因被球刷過而擺動的籃網，如假包換的用胖大海所泡的茶水，他的聲音卻像喝了洗腳水一般，“邪了，怕什么來什么。”

大伙起哄，什么‘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人無信不立’、‘男子漢說話算話’，反正要他當場實現他剛說的話——吃籃球。我也學他剛剛看我的神態，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沒事吃什么籃球呀。”劉海訕笑幾聲，為自己圓場，剛說這么一句，立馬被大伙用仁義道德狂轟亂炸了。槍林彈雨，聲勢浩大，但似乎對他一點效果都沒有，他此時又笑了，臉上那兩個饅頭又重新掛在了鼻子兩邊，防御力驚人，“吃什么，我剛才說要吃什么了？哦……，”他似乎記起來了，“我說我餓了，要去餐廳吃點東西，走走走，小江子，今天我請客。”

他說著，便走過來，拉住我的胳膊，拖著我走，生怕我不去。

午餐我吃得少了，加上下午又睡了覺，剛剛還不覺得，現在一經他說去餐廳，還真覺得餓了，更重要的是他說要請客，被我逮到了這么一個可以狠狠宰他的大好機會，我能放棄嗎？不能。我便任他拉著，離開籃球場，留下這幾位在風中。

路過我剛出來的教職工宿舍樓時，劉海從大門一側放有眾多保溫瓶中取了自己的。

這塊地方大家已經默認成了專門放置保溫瓶用的了。學校開水供應早中晚三次，都在課外，我們若要打水，那還得爬樓去取保溫瓶，所以為了方便，這里便是最佳放取地了。有些老師自己燒水，但這種看常溫水漸到沸騰的等待，對于像我和劉海這樣的懶人來說，比只要站在開水房，水龍頭一扭，就來開水要麻煩得多。

我下樓忘記帶保溫瓶了，盡管我住在三樓，對于一半同事來講，已經很幸福了，但現在，我也懶得上去取。

“剛才我可是給你留臉了啊。”這廝提著保溫瓶，來回搖著，低垂著眼瞼，斜視著我，好像他對我有恩，我不為之報。

瞧他這副模樣，深知他品性的我，怎會不知他此時心中打著什么如意算盤。為了一會兒省點錢，現在故意擺出的，估計想要一個菜夾饅，或一個熱狗，或一個菜包，等等一類的小食品將我打發。這廝對別人可是大方得很，可偏偏對我像鐵公雞，能不拔一毛，就不拔。

“什么給我留，走，回去，他們還在等你吃籃球呢。”抓住他的臂膀，我假意拉他返身而回，口氣強硬。洞悉了他的心思，我怎能讓他的奸計得逞，我還要趁次機會，好好的宰他一回，好出了一直以來他對我吝嗇的這口惡氣。我是天時地利人和全占。

本想著他會蔫了，卻只見他不為所動，很談定，而且異常神秘地嘿嘿干笑，“我如果吃籃球，在我把你那事抖出來，你肯定會把我給吃了。”

“咦……，簡直慘不忍睹，不，簡直滅絕人性。”他似乎想象著他說出那件事，我如何如何報復，不禁打了個冷顫。

慘不忍睹？滅絕人性？看他底氣十足，胸有成竹，沒有絲毫做作，難道我的什么不可告人的把柄，落在了他的手里？我細細回憶了一遍，并沒有發現可以令我做出與這兩個詞相合的事，不由心疑，難道哪件被我忘記了？如此想著，拉他的手收了，我的氣勢已弱了下來，“哪件事啊？”

“還哪件事，任老師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我們并肩走著，他揶揄道。有認識的學生向我們問好，我們微笑點頭。

“你把你所帶五班鎖著的門撞壞了那件，那還是我幫你修的，你說這事如果傳出去，你還有臉嗎？”

他說的事果然可以讓我做出慘不忍睹、滅絕人性的報復。這事算是本人糗事賬本里的第一了。那次不知怎么，竟然沒有發現五班的門是鎖著的，也不知道自己當時哪來的那么大的氣力，竟將鎖固定于門上的一端硬生生給撞開了——鎖是那種鐵鏈式的。

這事要真傳出去，我估計也就沒臉在學校混了。原本要安撫劉海的我，卻發現并肩而走的他突然離得我好遠，與其一同的，還有三三兩兩的學生，沿路的綠植，高大的樓房，總之我眼中的一切，仿佛我與之不在一個世界。我變得異常渺小。

如此的場景，如此的畫面，還有劉海此刻有些意外，有些錯愕的看我的表情，竟如此的熟悉，這些仿佛早已成了我的記憶，或者不久前所做的夢了，一切都是我已經經歷了的，成為了過去式。但現在的我只覺得時光沒有任何征兆，也沒有任何提示，就這么逆流了，逆流到了我這個記憶片段，夢中所見的場景、畫面。

我像發現了什么天地隱秘，被其所震懾，無論聽覺、視覺、嗅覺、第六感覺，一時都消失了。但我的眼中還有圖像，像一個攝影鏡頭，又像一個視頻播放窗口。我不知在錄像，還是在播放。

我迅速地轉頭環顧周圍，又緩緩地認真識別。學生，樹木，一邊的教學樓，另一邊的實驗樓；身旁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巴在蠕動，似乎在說什么的穿著絳紅色毛衣的劉海；斜斜投射在墻上的不濃不淺的黃色陽光，將魁梧的樓影壓在我的肩上；距我幾步遠的斑駁的樹影，和我上身已混入其中的影子。一模一樣，毫無差別，過去的曾經的與現在的此刻的，竟完完全全重疊在了一起，沒有一丁點的改變，似乎只有我變了，變得滄桑了。

這是怎么回事？！我的心中如此盤問，可我全身的細胞卻是靜止不動。我的臉龐，似乎異常木訥，這一刻，竟成了木偶土人。

“嗨，你怎么了？別嚇人呀。”

突然肩膀被什么搡了一把，就這么一下，便將我從另一個世界給拉了回來，一時我所有的感覺又回來了。看向身旁，劉海正好往回收肩膀，想來是他用自己的肩膀搡的我，同時又聽到了他的話，反應了片刻，我才回答他，說沒什么。

“是不是被我說出你的丑事嚇到了？瞅你剛才那傻樣，呵呵……，都忘了給你拍照，留個記念了，唉，可惜可惜。”這廝以抓到我的一切有損我形象的東西為耀，就是為了取笑我，我也對他沒干過什么好事，估計剛才我的表情很囧了，他現在可是仰天長嘆，一副良機己逝，時不再來。

他又突然打量我，“小江子，你沒中什么邪吧？我怎么發現你有點怪怪的。”

順著他的眼神，我也將自己左瞅右瞅了幾遍，自己還是自己，對他這話二丈摸不著頭腦。

“邪，我們學校還真邪。”他沉吟著，又來回看了看周圍，莫名其妙地說道，甩了甩頭，似乎要將什么從腦袋里甩出去，然后便大步向前。

他的話似乎真被他甩出了，但卻又在我的心中蕩漾。邪？我又環顧四下，看著這熟悉的環境，我的心中又不知想些什么。目光定在了他已處在陽光下的背影，熟悉中又多了一絲陌生。我也甩了甩頭，也想甩掉些什么，卻不知道甩掉了什么，該甩掉什么。他喊我，應了一聲，我便跟了上去——從樓影中走向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