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歸來

　　“太太，他們出去了。”司機打電話報告袁太太。

　　袁太太——沈清尋放下電話，走進浴室里。她用水洗著臉，一壁心中思量：去不去？水龍頭里放出來的水清清澈澈，拂過她一雙纖長的不甚柔弱的手掌。她看著水流汩汩淌下去，心里明白這一去再無轉圜，沒有退路，與他只是仇敵了。

　　袁敢從外面回來，站在她浴室門口。他也明白，她難下手。

　　他在外頭試探她：

　　“要不要我送你去？不陪你進去，只是送你。”

　　她走出來，用毛巾擦干手和臉。她對著梳妝臺前的鏡子，在鏡中向他一笑，搖搖頭。

　　“清尋，你要知道那些錢我不得，也沒什么。只要你心里舒暢——”

　　她回頭向著丈夫，安然地：

　　“五年了，我一直想著自己沒有緣分再回沈公館。因緣際會，看來終要回去面對它，為了我要做成的事。”

　　“你就那么恨他？”

　　沈清尋側頭一想：“鳩占鵲巢，怎么不恨？”

　　他走到她身后來，一只手穩住她肩膀讓她依靠自己身上。她順從地貼服男人，好像他就真的可以依靠。袁敢沉吟一下：

　　“那么，有任何事，派人通知我。”

　　“你以為沈家今日還會愚蠢到用從前對我的態度嗎？沈敏之或許會，那是因為她的確愚蠢。祖母和大姑姑則更在意保全她們自己。”

　　他怔怔，從沒想到一向溫順平易的妻子心中有一份精密的算計。袁敢看著她打開衣櫥，千挑萬選選了一件旗袍，好像一個將下賭場的賭徒，全盤押上一局大小。他感到抓她不牢，摸她不透，這感覺已不是第一回。

　　經過一番打扮，脂粉掩蓋一切不安疲乏，女人有如披過一身畫皮，明艷照人。

　　她將自己剛剛為自來水泡得冰涼的手掌輕柔地放在袁敢手里，他還怔在原地，如一截木頭。手中那股寒意，現在同樣自腳心往上沖，思維幾乎停頓。這女人是？

　　沈清尋向上仰望著他，臉面變得凄愴，像要哭的孩子，但只有一瞬，所以他以為自己看錯。直到她步履向外走，再回身望著自己，已然是一個氣度萬千的貴婦人：

　　“我不會有事的，你放心。”

　　汽車已經等候在樓下多時了，沈清尋再也不敢看四周的一切，眼前只有一條路。這條路讓她絕然地上了車，由著車子開動。四年前她也是被一輛汽車送走，四年后則坐著汽車再緩緩開回夢中常現的路徑。過往如飛駛去，她的手里還攥著一團化不開的冰涼。

　　從家中出來，柯白塵昏頭昏腦地直奔袁公館，到了大門口，掀了電鈴，有人出來應門。

　　“先生太太都不在家，您晚些再來吧。”

　　“我是申報的記者，跟您家太太約好采訪的。。。”他信口開河，一心找見她，“他們去什么地方了？”

　　“太太沒和先生一起走。好像說。。。要回娘家看看，剛剛乘車子走了。”

　　這扇門,過去她見它以關閉的姿態出現在那,有千百回了。那個時候，她在門里頭，不知道什么時候有機會踏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現在，她站在門外了，又不知道怎樣踏出往里進的一步。

　　沈清尋從車上下來，站在門口仰望在綠蔭樹的環繞中永遠顯得森涼，陰霾的宅院。還記得閣樓上那扇窗，當年釘立在窗上的幾條木板還掛在那兒，記得在狹窄的板逢之間自己無數回窺望的視野——就是從那，她看見了父親的絕望，母親的出走，大姑姑孩子的夭折以及懷遜的到來。她感到命運像暴風雨似地降落到自己頭上，她的生命就在這里，每一樣東西都滲透了無可捉摸的情感。那些失望，迷惑，恐懼與瘋狂的回憶在她心里狂亂地擊打著，然而她還得走，得選擇平息掉猶豫不決的一切。

　　沈敏之和沈懷遜不在宅院里，這是她選擇此時歸來的原因——他們心底都有太強烈愛恨，不適合她與之磋商這樣實際的交易。他們同樣缺乏理性。而理性，是沈清尋這一趟來唯一可以依靠的情緒。

　　她上前去按了電鈴，一個老翁迎出來，她還認得他：

　　“張伯。”她喚。

　　上了歲數的老管家依稀辨認著音色聽來熟悉的訪客。在他認出她的一瞬間，連回答都顫抖：

　　“小小姐？您回來了。。。”

　　她點點頭，面上笑意鎮定自若。張伯連忙拉開擱在二人之間的鐵門，一面搓手一面戰戰兢兢跟她身后，隨時以備差遣。

　　沈公館院子里的小花園有些荒蕪了，其中有遣散傭人的緣故，更根本的是沈家財力的日薄西山。她早聽聞這一切，只是沒想到在沈公館里一切顯露得這樣快：往日她負責打掃花園時，這沒有一個季節里缺乏盛開的花，奇卉異草，多是喜好花鳥的祖父生前所飼養，那時候家里只園丁就雇了兩位。花架、花籠、花卉、花壇，將這個并不寬敞的小園裝點的鶯鶯燕燕，春意喜人。父母生前總喜歡在這里閑坐，談天，有時她也加入，那是一家三口難得的靜謐時光——后來，懷遜來了，常在下學后趁別人不注意時幫助自己除草澆水，她還為他拭汗。用染了園子里花粉氣的小手帕一點點擦拭他鬢角濕潤——

　　張伯絮絮叨叨地說著好些贊譽羨慕的話，沈清尋都沒有心緒聽，一雙腳機械般地隨她向上移動，上了臺階，進入正宅，一覽無余在她面前開啟的正是那夢境里縈回的場景。

　　“誰呀。”平靜也疲乏的聲音傳來。

　　祖母不在，大姑姑一個人坐在黑色皮沙發的右半邊，玄黑色的旗袍上膝間蓋了一條毛毯，手上握著一只收音機。她調小音量，微微欠動了身，一旁服侍的女傭扶起她有些臃腫的身體坐正了。她盡力向門口望，還有些望不清——

　　沈豫之也是年近五十的婦人了，眼睛卻還敢不上母親清楚明亮。她眼孔里總縈著渾濁的一層，不過她不介意，也沒有什么主意是一定要她去拿的。看見看不見，日子都一樣安穩庸常。

　　張伯介紹過是小小姐，大姑姑面上出現一種復雜的表情，說不清是快樂還是憂慮。她抬起略呈虛浮的眼皮，態度和藹：

　　“清尋？過來讓我看看。怎么會是你？我是說。。。。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怎么也沒聽母親說起過？”

　　她接過沈豫之向自己伸出的一雙手，按耐住這雙手的觸感帶給她的陌生和無奈，真正像一個與親人久別重逢的孩子，還靠在大姑姑身邊，坐上這張她四年前從未有機會坐過的皮沙發：

　　“是我。大姑姑，這些年你還好嗎？”

　　“我。。。。我還是那個樣子。你呢？你來做什么？”沈豫之微微后撤了自己與她的距離。沈清尋看得出，而今沈豫之怕她，像她當初怕她們。她心里其實并不記恨這個懦弱平庸的姑姑，有的唯一情緒是同情。畢竟她當年沒有參與過任何折磨自己的行為，除了冷眼旁觀——可對沈公館里的人們，不該要求太多了。

　　沈清尋笑笑，面頰上現出一對因灑了胭脂而顯得嬌媚的酒渦，她笑給大姑姑看：

　　“我來看望我的親人啊。你們，不就是我的親人嗎。”

　　話音剛落，樓梯拐角處便響起了篤篤地下樓聲。聽聲音節奏的緩慢她知道那是祖母。沈老太到了這個年紀，仍然不用拐杖，也依然耳清目明：她聽見家里有個不一樣的聲音，便要下樓見見，是怎么個不一樣的人。

　　她見了清尋，不同于兩位女兒，沈老太一眼便認出她：

　　“哎呦，這不是我的小孫女嗎？”

　　沈清尋站起來，恭恭敬敬地上前攙祖母下樓。沈老太帶著一面慈祥的微笑，隱現著青色血管的手指上戴滿了戒指，盡是鑲著金托的寶石，藍色、紅色，還有一只翠玉的。這些寶石戒指戴在她手上超過十年，以致再也脫不去。過去這雙尊貴的手從未溫柔地待過清尋——現在，它卻親熱地和清尋一只手攥在一起，牢牢地把握著屬于沈公館的“天倫之樂”。

　　“清尋，看看你多漂亮。我真是有福氣的，有你這么出色的一個孫女。”

　　沈老太看看沈清尋，又看看大女兒，使了眼色叫她別多話，心里只在咒罵老天爺，把旅長太太的位子給了這個小丫頭，不給她兩個女兒：“你走了以后，我們全家幾次三番打探你的音信。可你知道，現在戰火連天，流民無數，就只隔得這么近兩個地方，還是傳不到消息。不過后來我聽懷遜說你嫁給了袁敢，就知道當初讓你自個兒出去見世面，并不全是糊涂。那時候你走得匆忙，我和你大姑姑有事情辦，走得急。哪成想回來就不見了你——都怪你小姑姑過去年紀輕，不曉事，后來她不也懊悔。。。。好了好了，不說從前了，說說你現在——看看你，日子過得多么好呀！”

　　沈清尋全盤接受祖母這套“前因后果”論，笑了笑。明亮的有些迫人的眼睛反觀祖母，倒讓這見慣大風浪的老婦人心里發寒。她不得已重新思量開口的話，眼梢掠過門外跟隨沈清尋上門的兩個衛兵——他們時刻護衛長官夫人的安全，除袁家夫婦外，不聽他人指揮。

　　“陳媽，上點茶來。十幾年的老人兒了，這點眼色都沒有。”

　　沈老太不動聲色訓斥下人，也是讓清尋別忘記昔日尊卑。

　　沈老太把茶端在手中，垂著眼皮喝了幾口，心里想：小丫頭這次回來十有八九不是好事。看她滿臉伶俐相，氣度身份都是人上人了。陳菀和自然教養不出這樣的女兒，說到底還是繼承了沈家的血統。身上那點英氣勃勃的架勢像她祖父，自己的丈夫。。。眉眼嘛，則隨了靜之，清秀文雅。只可惜，這樣可堪調教的女孩自己當初卻走了眼，若早知她有今日——

　　看清尋不像可以好言拉攏的樣子，沈老太對她產生了一份異常的心理。她既恨又悔更畏，態度便有些誠懇：

　　“你不是還在記恨祖母吧？”

　　“怎么會呢？清尋小時候全賴祖母照顧。現在長大了，只想回報，不會忘本。”

　　她還會回報？沈老太不可置信地在心里發問。但她沒露什么痕跡，一張臉孔經由合乎年齡的皺紋與不合年齡的濃妝共同遮掩，蓋住了老人全部機心。沈老太仍微笑；

　　“我們可沒想你有什么回報——”

　　“到底血濃于水。清尋有今日，忘不了沈家，更忘不了祖母的。”

　　沈豫之在旁聽著，直起眼睛看母親，訥訥地別說多話，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沈老太心里的訝異也是一樣濃重：“我的孩子，祖母可從沒向你要求過什么。你可不要會錯意了，以為你今日嫁了袁敢，祖母和沈家就必要攀你的高枝兒。。。。。”

　　“什么攀不攀的，現在袁、沈一家。您說是嗎？”

　　“是。。。這當然好。”沈老太點點頭，又搖搖頭，煞是感慨的表情：“你能這么想，祖母真是心里再寬敞也沒有了。我可以信你這片心。。。。只怕，別人還要懷疑。”

　　沈清尋笑笑，轉頭去門外。兩個衛兵立時會意，從來的車子后座上取下禮物進門。這是沈清尋一早預備好的，沈老太的白玉煙嘴，沈豫之的燕窩補品，送給沈敏之的則是從法國帶回來最新式的一條露肩舞裙。。。。獨沒有沈懷遜的。這些禮物不僅高價，且不易得。沈豫之多少花眼，還是沈老太含笑看著，只夸贊清尋孝順。

　　她的孝順還在后頭，頭一遭沈清尋親近地附耳祖母：

　　“袁敢有個在證劵所手眼通天的朋友，他給我們消息——交通債券明早九點開市，要漲的。”

　　沈老太一怔，她玩股票玩了這些年，聽出這消息倒有可能真。但她只是低下頭，把豫之遞上的毛毯在膝上鋪蓋好，似乎沒聽到：

　　“這下我看她們還有什么可說。豫之，你身子弱正需要好補品，看你侄女還記掛著。陳媽，把這些東西拿上樓去吧，都是小小姐的心意。。。。咳，我真不該之前還想東想西的，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你爸爸是我最疼的一個，我能不疼你？”

　　她注意著清尋臉上的表情，想尋出一些破綻。這倒不難，她今日肯這樣討好自己，本身就是破綻。但抬手不打笑臉人，這道理千古難變，何況清尋又的確是自己至親的血脈——她有些疑惑了，起些以為若有這么一天她必要來自己面前抖威風，拿架子。。。也許，是因為敏之？記得小女兒前日從袁公館宴會回來時是如何得意，跟自己講述她當著眾人面奚落袁敢夫婦是如何“大快人心”，那么便可能是清尋當真受教了？她如今的討好，是因為不敢？

　　盡管心存疑惑，沈老太當真希望是這樣，她更希望沈清尋告知自己的行情屬實——她不會蠢到真的去花大價錢買交通債券，但如此一試便知沈清尋的心。她剛想到這，就見清尋又一度親親熱熱地挽起自己的手，她好些年沒享受到懷遜這般親熱了。

　　沈清尋睜著關懷的眼色望她，有些可憐，有些像小孩子：

　　“祖母，清尋雖說現在嫁了人，父母卻都已不在人世。天底下最親的人，也只有祖母和兩個姑姑了。祖母年老，清尋只盼望能好好照料您老人家，更盼望盡自己一點力氣，重振沈公館門楣。”

　　“你說得不錯。。。現在沈家不比當年了，我們活得也艱難。好在還有你小姑姑聰明，知道往家里拿錢貼補。。。懷遜在生意上受了點挫折，就躲回家里來了，但過幾日也要出去的。這不，先跟你小姑姑出去跑跑生意。。。”

　　沈老太嘆了一口氣，她向來是強者面前懂得示弱，弱者面前懂得用狠的。她自然沒有忘記祖母的性情，只不過當她提起了懷遜，沈清尋渾身仍一陣熱辣辣地不自在。她紅臉，不是女孩家的羞怯，而是為自己現在坐在這里，說這些話，感到慚愧。

　　有一時間她以為自己在做夢，夢中的沈清尋也不該是這個樣子。但睜了眼睛，沈老太松弛的皮膚，笑中透著陰鷙的眼睛就切實地擺在面前——這不是四年來她夜夜做的噩夢，而是生活本身，命運此刻。

　　“他應該好好地跟著祖母學些本事，再說男人家遇了挫敗哪兒就脆弱如此了。我聽袁敢說，他的好些朋友都問他，這個沈家大少爺怎么回事？好好的鋪子就在他手里。。。。像。。。。。像賠本賺吆喝，人家以為是做慈善的。”

　　她做出講笑話的樣子，逼得沈老太只得訕訕賠笑。這些話意不在中傷，你永遠無法中傷一個被深深信任的人。但若早有嫌隙在其中，就是另一番效果。

　　沈老太輕輕地嘆了一回，清尋聽出了其中對父親靜之早逝的遺憾，她趁熱打鐵講出心頭一直惦念的事情：

　　“祖母，我這些年竟沒有什么東西可留在身邊紀念父親的。。。”

　　“他也沒給我們留下什么。”

　　“不是還有書房里幾卷書？小姑姑說，您將書房封鎖了。。。”

　　一旁的沈豫之將身子坐正了。

　　“母親，我聽到像是咱們家車子回來了。”

　　沈清尋只顧著攻陷沈老太，也就忽視了一旁愛子情深，一損俱損的沈豫之。她剛剛觸見大姑姑那不太敢在她身上久留的眼神，里頭包含了忍耐與防備，就不得不面對另一個同樣難應付的眼神——所不同的是，這一雙她看見的是愧悔與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