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冬為客（上）

窗口透進來的陽光照在床上，無視眼瞼遮掩，將我的瞳孔映得白花花的，迷迷糊糊中，我似乎看到了漫天的鵝毛大雪。

下雪了么？心底這么一問，迷戀溫暖被窩的我，被一股從骨子里傳出的喜悅所驚醒。我是由內及外，從睡夢中醒來的，所以我的醒來是迅疾的。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攀上窗臺，伸出頭就往外看。有些刺眼的白色撲面而來，我措手不及地往回縮了縮。這種刺眼的白，絕不是雪的白，我心中不由有些失落，舉手擋在面前，指間的太陽隨著我的指動而忽明忽暗。

一覺醒來，天色己晚。冬季天冷，人懶得動，只想鉆進被窩里，找一個舒服的姿態，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下午我沒課，我便靠著墻，坐在床上看《穆斯林的葬禮》，卻沒想到看著看著，就睡了過去。睡就睡了，反正晚自習給學生要講的題，己經在兩天前研究過了，用不著現在補。我看了時間，心中如此想著，下了床，倒了杯水，捧著喝時，聽到了下隱約傳來的笑聲。仔細一聽，似乎是劉海的聲音。

我突然打了個噴嚏。有人在背后說我壞話。我不禁想到了劉海，這么一聯想，大體也就是他了。

我心中暗罵了一句，開了門。站到走廊一端的窗前，我從橡膠籃球場上尋到了劉海。他和幾位平日要好的老師在自由的玩著籃球，看上去有說有笑，氣氛很是融洽。看他那副眉飛色舞的樣子，說我的，絕對是他。

這廝在向女友浪漫求婚成功后，似乎被幸福砸翻了，整天見誰都笑。原本他也笑，但笑得合情合理，但現在笑得有些失常了，話多得很。他難道把我哪件糗事爆光了？這可嚴重有損本人的名譽，不行，我得制止他。進去放了杯子，穿了外套，我便下了樓。

下樓遇上幾位老師，打聲招呼，就沒再敢多說，直奔大門而去。

籃球場一個籃板下聚攏著一幫學生，分隊進行比賽，正打得不亦樂乎，而另一個籃板則是劉海幾個有一下、沒一下地投著籃玩。他的嘴巴在動，似乎說什么說到了最笑點處，那幾位老師樂得不行，我莫名又打了個噴嚏，我已是瞪著他了。

他也看到了我，示意幾位，故意提高了嗓門，“看，我們的任大心理專家來了。”

圓圓的臉，濃濃的眉，大大的眼，劉海的長相一看就有捏一捏的沖動。絳紅的毛衣，是他女友親手織的，灰紫的西褲，是他女友一月前買的，那雙駱駝戶外，是他女友昨天送來的。他的頭發蓬亂，也是在女友的陪同下理的。他全身上下都與其女友有關聯，里里外外也是。不，不能再說女友了，現在應該稱為未婚妻。不久后，他們就要舉辦婚禮了。婚禮的事，他有一個開婚慶公司的疼他的姐姐在張羅，不用操心，只須結婚。事業上，他陪受領導器重，順風順水，前途光明。“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看這廝都能爽傻了。作為哥們兒，他的生活，我祝福的同時，羨慕之情難以避免，要說由此嫉妒，那是不可能的。

“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咱們學校還真邪。”劉海感慨著，大大的眼睛半瞇，圓嘟嘟的臉蛋鼓起，活活兩個白饅頭，“唉……，任大心理專家，你不好好窩在你溫暖的床上思春，跑下來受這冷風，找刺激呢？”

“思你芳呀思，我剛剛打了好幾個噴嚏，是不是你在這兒揭我什么底兒，罵我呢？”他己經不打自招，在這兒說我了，但我還是假裝惡恨恨的樣子，誰讓他這幾天的日子過得太舒坦，作為哥們兒，我不得不削削他。芳是他女友。

“誰說打噴嚏是有人在罵你，打噴嚏那可是有人想你了，會不會是有位佳人，在千里外的江南水鄉望北思人呢？”他反駁我的話時，就像有人搶了他養的那盆仙人掌，又對著我挖鼻孔，做出一副女子思人的樣子，很有如花范兒。

我知道他在說我的女友，也知道他只是隨意一說，但我的腦海不由也這么畫出一副她憑欄望北天，想我念我的姿態。真的是你想我嗎？

劉海的姿態很逗，沒忍住，我笑了，而其他幾位老師早已笑開了花，遠遠的幾名學生望了過來。

一位球技很好，百發百中的老師拍了籃球，正要跳投，瞥見了劉海的姿勢，也笑出了聲。估計這一笑，那手上的力道小了，投出去的球也軟了，連籃板都沒碰到。幾名學生路過，女的掩嘴偷笑，有名好像是劉海班的學生，呲牙高喊劉老師好。

劉海收起了如花姿勢，笑著應著。他平易近人，加上不笑也陽光的臉，一副鄰家大哥哥，所以很能與學生打成一片，他的課堂便也是我們學校最活躍的。作為老師，能和學生將關系搞得如此這般好，對于老師來說，這就是幸福，而我們學校的老師再怎么努力，都是追不上劉海的。這也包括我。

“說，在這兒說我什么呢，胖大海……。”我故意拉長了音，做出你不說，今天就別想活著離開這里的樣子。

他不胖，就是臉有點多肉，胖大海是我給他起的法號，就像他把我叫做小江子這么一個聽起來好像小太監的名。這些是我們在私下叫的，在開會一類重要場合，我們彼此還得稱呼對方任老師，劉老師。

“唉，說你什么壞話，我像那樣的人嗎？”這廝反駁我的同時，還不忘夸自己，一副正人君子看小人的眼神看我，被我的火眼金睛一下照出了底氣不足的妖身，他立馬道，“我還能說你什么，無非就是宣傳我們任老師的光榮事跡唄。”他遍視幾名老師，似乎在詢問，卻不等他們，“我們學校建校以來，成績最好的學生李洛，學習學出了病，聽說是心理上出了問題。那可是我們學校的寶貝，錢副校長怎么會置之不理呢？答案是不可能的。錢副校長費心勞神地為李洛尋找最好的心理專家。錢副校長的能力，我們誰會懷疑？不會！你們可知錢副校長找到了哪位？告訴你們，正是我們的任老師，任大心理專家。”

錢副校長就是那位管我們學校教學的，他是我們教職工們公認的強人。我們學校雖然是市二等高中，但卻是二等高中里數一數二的，這一切都要歸功于他。被他看重的人，不是德行好，就是能力強。

知道我找李洛這事的因由，和劉海說的意思有很大落差，但這么一頂高帽被他給我戴在頭上，我一時竟也覺得飄了起來。但我怎么會忘記這廝是我口中的胖大海呢。一般和這幾位關系不錯的老師在一起，且又在籃球場這么一個輕松的場合，他會叫我小江子，現在卻一口一個任老師，這讓熟知他的我越過了懷疑，直接警惕了。果不其然，他的話，話鋒突轉。

“讓小江子去開導那個叫李洛的學生？”他唾沫星子亂濺，胖嘟嘟的臉上，每一個細胞都在笑，“你們不知道小江子學的哪種心理學吧，他學的是女性心理，讓他用這個去開導一個男學生？哈哈……。”

笑聲中，無盡的禪機，老師們似乎已經想象出了那幅畫面，心領神會地跟著笑，氣氛被他帶了起來，他大開大合的嘴巴像是被加了油，開始倒起了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想當年，這小子十足一個屌絲，情商低得嚇人，只顧了學習，對談戀愛來說徹徹底底一個外星人，與女同學的關系，那可是亂如麻。眼看周圍人雙入雙出，男歡女愛的，怎么辦？小江子可是痛定思痛，從此埋頭于各類女性心理書籍中，什么少女的情愫，戀愛期的女人等等，我就是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可是……。”

他的話說不下去了，因為我已經帶著沖天殺氣沖了過來。還真敢揭老子的老底，看老子不把你身上的雞毛拔個干凈。

劉海躲著，躲到哪位老師身邊，就將哪位老師當作臨時擋箭牌，待我趕及，他又跑了，就這樣與我在這半個籃球場打著轉轉。不一會兒，他便向我回話求饒。我又抖了他一件糗事，讓大家也樂了一把，算是扯平了，然后這家伙又與我耗上了。

我大學時候，體育練習中型跑，市里舉辦的大學生運動會上還拿過獎，他怎么會追上我。三番五次過后，他也知道追不上我，便息了這份心思，但那眼神卻還是在我的身上敲擊。

以他近來這個狀態，又怎會真報復我呢，況且他不久后的伴郎還是我，但他從氣勢上可不讓我。見我從場外撿回籃球，一路拍著，似乎要投三分，當即似笑非笑地放話，“你要是投進去，我就把球吃了。”

籃球對于劉海來說，算是強項，尤其三分命中率，可這對于我來講是個弱勢。本人玩籃球屬于娛樂，若碰上他們分隊打比賽，我也只是個充數的，這廝知道我的實力，故意這么說的。但這種話往往會激起人的斗志，維護自己的被別人小看了的尊嚴。

一股獅子守護自己領地的欲火，蹭的一下從我的腳底竄向頭頂，十分強烈。我在三分線外站定，剛剛笑抽了的臉部肌肉此時麻痹了，想要投進去，心底卻不由打起鼓來。他看我明顯中氣不足，催促著我，仿佛我已經投了并且沒進。

側過頭，我似乎要尋找什么，任我也不知道，而我的目光中，卻是夕陽，將近黃昏的夕陽。夕陽的光已內斂，淡淡的黃色開始浮動，我不由聯想到了李夏。這一刻,我又仿佛置身于她的黃昏下，在她娓娓動聽的故事中，一位女子背窗抱膝，望著地上的黃昏出神，她的身前有本未合的書，窗外掛著輕搖的風鈴。

靜了，這熱鬧的籃球場忽然在我的耳畔無聲了，一切又是如此的清澈，什么欲火守護皆已消失。閉眼，我看到了一條弧形軌道，架在我和籃環之間。嘴角輕揚，睜眼，舉起籃球，腕肘微微用力，我將球投入那條弧形軌道。

有籃球空心入籃、刷網的聲音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