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媽的棺材擺在堂屋中間,靈位上的照片應該是死后照的,活著時的阿媽絕對不會化妝。我走到靈位前為阿媽點了一炷香,拿在手里卻不知道該不該插進香壇。
玉汝可能看出了其中端倪,撞撞我的胳膊,示意我將香插進香壇。
堂屋里除了幾個吵吵鬧鬧的小孩并沒有其他人,玉汝說七爺在后院休息,問我要不要先去跟七爺問個好。我搖搖頭,說先去祠堂給阿爸上柱香,待會兒再去看望七爺。
我想,面對死了的人總比面對活著的人來得容易。
正轉身離開的時候,一聲天藍色棉布襯衣的大伯掀開簾子從旁屋出來和我打了個正面。
“大伯。”
我連忙朝大伯低下頭,他是這個家里我永遠都不敢正眼相視的長輩,倒不是他本身有什么差錯,恰恰是因為他太好了,好到我因為情理之中的事情而于心有愧。
他愣了愣,走向前來拍著我的肩膀,“是靜守呀,終于回來了,你阿媽生前天天叨念著你,你就是不回來,現在你媽……”
“大伯……”玉汝叫住大伯,朝他使眼色,“靜守要去看小叔,有什么話一會兒再說吧。”
大伯似乎也意識到說了不該說的話,不滿皺紋的眼角向上揚起,尷尬地笑了笑,局促地收回手背到身后,連說了兩遍”回來了就好”。我朝玉汝點頭致謝,見她擺擺手便出門朝祠堂的方向走去。
回廊盡頭的彩色鵝卵石鋪成的小路,依然是記憶中的樣子,只是小路兩旁那兩叢每年夏天都會盛開的玻璃海棠沒有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沒有的,愛情是這樣,他是這樣,阿媽也是這樣。
如今種在這里的寬葉子花我不認識,許多白色的鈴鐺一樣的小花朵自然的垂下,倒也使這條死板的鵝卵石路顯得柔和了許多。
每一腳踩在回廊的木板上,都像踩在心里那些被刻意遺忘的傷口處,我不知所措,只能忍受著鉆心的疼痛,看著它們破裂,以至流出發黑的血液。
祠堂靠山而立,繞水而建,環境清幽。春天倒是沒有花團錦簇,卻又迎風飛舞的輕柔的柳絮,沾在頭發上和衣服上,有些惱人也有些可愛。夏天則有永遠不知疲憊的蟬,在柳樹的枝條中越叫越歡。秋天柳樹的葉子會變成一種病態的顏色,然后再涼風中飄落下來,在祠堂門口鋪上厚厚的一層,七爺總是讓二伯母把柳葉聚攏來,堆在老柳樹的根下,說是落葉歸根,卻從來都否認他有一種濃烈的鄉愁情結。冬天的祠堂是分外冷清的,除了偶爾落在老柳樹上歇腳的喜鵲和斑鳩,恐怕就只有每晚都會如期而至的寒霜了吧。
祠堂里的一年四季,都只與老柳樹有關,我的遠去的愛情,也與老柳樹有關。
走到鵝卵石小路的盡頭,推開兩扇朱漆木門,邁過門檻落腳在清幽無泥的石板路。進門找到阿爸的牌位,上完香又拿起拂塵掃除案上的灰塵。其實案上非常干凈,每日都有人打掃,我這么做純粹是給自己一點心理安慰,似乎盡到了一個女兒的職責。
用拂塵擦拭香案時,不小心撞翻了阿爸的牌位,這時我才注意到阿爸牌位后面似乎多了一個牌位,牌位較新,應該是剛去世不久,我拿起來想看看肖家最近還有誰去世了。黑色的檀木牌位上,用紅墨水精細的描了“肖冬青”三個字。
“冬青……”我一遍又一遍默默念著這兩個字,將牌位重新放好。
清理完香案后,我倚著案前的柱子,側臉看著阿爸牌位后隱約可見的冬青的牌位。思緒在初夏的蟬鳴中變得恍恍惚惚的,上一次遇見他也是一個夏天吧,好像我剛拿到錄取通知書,算了算,才驚覺那已經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靜守,是靜守嗎?”
被玉汝攙著的七爺出現在祠堂門口,他一身米白色的綢子套裝,與他滿頭的銀發相得益彰,身子骨瘦,卻一點都不弱,站得直,吐字清晰,一副精神矍鑠的樣子。
“七爺”,我連忙站好,卻沒有邁開步子,嘴角掛著刻板的笑,“是我,我是靜守。”
“你總算回來了,這兩年怎么都不回家?”七爺走到案前,緊緊抓住我的手。看著香壇里裊裊飄升的青煙,七爺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滿眼隱憂,“已經給老四上過香了?老四身后的牌位你也看見了吧。靜守,給冬青也上柱香吧……他死的時候一直在等你,沒等到你,他連死都舍不得閉上眼睛。”
我應著聲接過玉汝遞過來的香,在長明燈盞上點燃。
“哥,我回來了,等有空就去看你”我將香插進香壇,“你……安息吧。”
冬青是大伯長子,也是肖家長子,從小就不愛多說話,在家的時候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看書或者跑到祠堂的老柳樹下拉二胡,阿媽說我小時候見他二胡拉得好,黏過他一段時間,可能是因為他不搭理我也就放棄了,老老實實和金珂、玉汝兩個一塊玩了十六年。
我十六的時候,冬青十九。
那年大年夜,天空飄起了久不曾見的雪花,一大家子人在院子里升起了火,將柏木板凳圍成一圈,又搬出桌子,沏上幾壺印度進口的紅茶,擺上幾盤不同口味不同花式的糕點。各自披著厚厚的棉衣,準備在大雪天里守夜。
守夜是島村人的傳統,農歷大年三十的晚上,每家每戶都會在院子里生一堆火,生火的柴火極其講究,必須用青色的松樹和柏樹的枝,說是四季常青。然后叫上同族的宗親一起在宗族最長輩家的院子里聊天,直到凌晨時分各回各家,在自家的院子里放一千響的鞭炮和兩三箱煙花,就算是辭舊迎新。
肖家本是村子里的大族,但十年動亂后人口大大減少,祖輩只剩下七爺和蓮婆一鰥一寡,父輩雖然都在,但也只有阿爸阿媽(如今都在不在了),七爺膝下的大伯大伯母,二伯二伯母和三姨幾人。同輩的只有冬青,金珂,玉汝和我。三姨至今沒有再婚,也沒有子嗣,倒是聽說有一個養子在貴州,卻誰也沒有真的見過。
另外,祖輩還有一個去年才從瀘州接回來的五爺“阿大”,聽七爺說阿大本名叫鐘山,六七年的時候他才十九歲,正在上高中,跟著鎮子里的一群血氣方剛的學生一起去串聯,走出去后就再也沒有走回來。
肖家復興后七爺就一直在尋找失散的兄弟,去年終于在瀘州一家養老院里找到了阿大,可惜阿大已經不是原本那個聰明伶俐的鐘山了,而是一個連數都數不清的傻子。整個肖家,除了七爺叫他鐘山,其他人一律都叫他阿大。這是我此次回來的時候才知道的。
所以每年大年三十的夜晚,能聚在一起的也就十來個人。年年都離不開的話題不外乎元寶坡的茶葉,陸家嘴的藥樹,以及三姨的終身大事。
我和金珂、玉汝對這些話題沒有興趣,但阿媽不讓我們到處跑,所以總是在嚴寒中守在跳動的火苗旁,一邊用柏木枝敲打著火堆,看火星子像螢火蟲般滿天飛舞,一邊同金珂、玉汝說一些早已想不起來的話題。總之就是學校和生活中一些小事吧,可能還會提到加西亞,他是我在學校里最好最好的哥們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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