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沒看什么。”回過神來的我，立即掩飾剛剛的無禮。

“老師，我怎么看你怪怪的，全身上下充滿了憂郁，尤其是這雙眼睛。”她略微傾了身，那只手又從衣兜掏了出來，曲起手指，只留下食指中指，遙遙地對了我的雙眼，晃了晃，又重新揣入衣兜。她又欣賞著周圍的景物，說，“孤單的枝椏，滿地相思色的落葉，一條鵝卵石小徑，寒風徘徊中，一人獨自憂郁……，好美的意境??！老師，你該不是和女友吵架了，或者直接失戀了吧？”

“小丫頭多大年紀，不知道好好學習，就知道談戀愛?！彼挂豢诘莱隽宋业男氖?，這讓我怎不能訝異，但身為老師怎么能被學生就這么笑話了。我是以最嚴肅的表情，語氣說道。怕她還在這個話題上尋話，又道，“李夏同學，你打扮的這么漂亮，是不是約會你男朋友??？”

我此時的心情被她一打差，倒好了許多。

“約什么會呀？老師你剛不說了么，要人家好好學習的，怎么現在好像又在鼓勵我談戀愛似的？”她笑呵呵說著，潔白的牙齒暴露在空氣中，就像明月。

我也發覺了自己的語病，又被她這么一取笑，頓時感覺愧對“語文老師”這個稱謂，恨不得鉆進落葉下。就在我要措辭應對這場災難之際，卻發現李夏轉過頭望著夕陽。她眼睛也不眨巴，靜靜地望著，夕陽的余暉在她長長的睫毛上跳舞。

“你喜歡黃昏？”我的心里也被這幅畫面觸及，原本高速運轉的大腦現在變得安靜，模模糊糊就問了，其實我胡思亂想著。

“我喜歡黃昏。”李夏輕輕點頭，“我最喜歡在黃昏即將來臨，關上門，一個人坐在地上，背靠窗臺，看透過白樺樹又經過窗戶投到房子里的陽光?？此傻S轉入深黃，由深黃再變得紅了。有時候有風，白樺樹葉子的影子便會在地上、在我的床上搖曳。一同搖曳的，還有我掛在窗口的風鈴，并能聽到‘叮叮?！穆曇?，這是風在為黃昏演奏一曲探戈……?！?/p>

“我就這么什么也不想，靜靜地發呆，一直到黃昏退出我的視線，小屋開始分娩黑夜。我知道黃昏只是退出了窗臺，還在外面流連，但我不會去追逐，就像他的來到，我沒有邀請一樣?！?/p>

她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一下，似乎記起了什么，“哦，黃昏來臨之前，是最佳的看書時候。光溫和安祥，打在紙張上，就像一位男子溫柔、飽含深情地拂拭著他深愛之人的臉龐，拂去落在她臉上的紅塵，拭去留在她臉上的淚痕，而那字字詞詞、行行頁頁就是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恩恩愛愛。我看著黃昏時，也有在思慕他和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仿佛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有時我成了他?！?/p>

她對著黃昏的方向，緩緩合上眼，黃昏便在她睫毛上甩了水袖，落姿成蝶。

她輕吸了一口氣，“世界上光明和黑暗是守恒的，我將黑暗盡可能地往我身上聚攏，那樣，你那邊的光明，就會變多……?！?/p>

她在說，我在聽。

我被她引入了一個黃昏的世界。黃昏溫馨，不冷不熱，輕風拂蕩，窗鈴聲搖，一個女孩，抱膝靠窗，靜看陽光，一旁放著未合的書。寧靜，黃昏寧靜，風鈴盡管在搖亦寧靜，女孩也寧靜。我任她帶著我在這個寧靜里散步，領略各處的寧靜，心便也靜了。對劉海的羨慕，對女友的猜疑，對女友上司的仇視，還有工作上的煩惱，通通在這靜的照耀下慢慢消融，再氣化，升騰到了九霄云外。

我不由迷戀上了這種靜，像嬰兒學步一樣，我開始重新去看西下的夕陽，這個尋常見、普通瞅的自然現象。我似乎抓到了什么，它又只在我的大腦皮層、腦海深處抽芽、開花，然后浪跡江湖，行蹤不定，使我無法找到。但黃昏就是這么美好，我也學著李夏，閉上眼睛，感受它的一顰一笑。

風輕揚，落葉沙沙作響，不時幾片隨風在地面上滑翔，拜訪了所過的人家，卻繞過了一對面向夕陽，閉眼并肩而立的男女。

黃昏從淺黃轉入深黃，再由深黃變紅了，我竟感受到了它的變化，我的心似小孩子得到了糖果，欣喜不能自己。我也不去壓迫，任其攀上我的臉，落戶在嘴角，嘴角便因此翹起。

“夕陽西下，與君靜老?！崩钕乃恢痹谡f，又停頓了許久，悠悠再道。

我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看我，靜靜的，卻有一種超越了時間的局限、無視了時間的阻隔的誓言的感覺。

她的聲音落地，即作結束。她說得好像是一個故事，關于戀人之間。每一句話，都是一部小說的情節，其中有我讀過的小說，還有我沒讀過的。有一句是描述《平凡的世界》中的，也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從她眼中看到的那個片段。她將許多相似的貫穿起來，竟完美得像一部小說，一段讓人向往的愛戀，盡管結局殘破，但這種凄美，更加引人。梁山伯與祝英臺，寧采臣和聶小倩，讓人不顧一切，飛蛾撲火般維護。

“謝謝你?！彼脑捈词沁@段故事的結局，我靜靜的看著他們在我的腦海相擁，心己靜如止水。夕陽也如此忒般美好了，我將告枯竭的力量重新恢復了。睜開眼，吐出胸中的悶氣，我轉首看向她，表達我由衷的感謝。

“謝我？老師你干嘛謝我？我又沒幫你什么。我還要對老師說聲‘不好意思’呢。剛剛太投入了，我也沒想到，不過，今天的黃昏還真是美，比以往我看的都要美。”李夏聞聲也睜開了眼，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我，不過這種意外沒有保持一秒鐘，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得意，“哦……，看老師你現在這么一副充滿了力量的樣子，完全沒了剛才那種低沉憂郁，是不是被我所講的故事打動了。唯美略帶凄涼的故事，能洗滌靈魂，對，一定是了?！彼谷灰桓毙∝斆钥唇疸y珠寶般看我，極其猥瑣道，“不知道老師怎么樣謝我呀？”

“沒有想到你還挺自戀嘛，別用這個樣子看老師我，你這個樣子很難看?！蔽也恢浪c我為何沒有他人與他人那種只是認識而己的感覺，完全一幅老相識的樣子，而事實上我們只是第二次見面，勉強算作認識。

或者那位詩人說得對，有些人之間可以無視陌生與隔閡，一眼看到，便能超越前世與今生的堤壩。她或許是我前世難以忘卻的好友，我心中如是想。

“別以為這樣說，就能躲過，別忘了我可是勝利者，上次打賭贏的你。”李夏嘴上這么逞強，但還是將我口中所說的難看模樣藏了起來。

“輸就輸了，那個筆記本呢？”她的話，倒是讓我想起了那本我送給初戀女友的筆記本。雖然我從她手中以答應一件不知什么樣的小事換來了，但上次我可是從她家逃出來的，只想活命，其他的東西，什么也沒留意。

“老師你不是帶走了么？”

“沒有啊?！?/p>

“不會吧，那個筆記本我家沒有，我以為老師你帶走了的?！?/p>

筆記本的事，一時間變得迷離了。

“難道是丟了？”

我仔細回憶當時，李洛問我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后，那雙眼睛仿佛捕食者盯著獵物般看我，看得我心發慌，我隨即逃亡。在此之前，好像筆記本一直在我懷里，于是便帶了出來。而我一路跑回學校，又是在精神錯亂之下，難免沒有將筆記本丟失在路上的可能，由是我不能不自問。

“啊，老師，不會吧？那本筆記可是我最喜歡的，給你我還心疼呢，沒想到你竟然弄丟了。”她上上下下打量著我，表情夸張，一副老師教育學生的模樣，有些生氣，有些無奈，“你這人看起來很細心的樣子，怎么做事這么粗心大意，還是古人說的對呀?！?/p>

“古人說的什么？”李夏這副樣子令我想到了一位同事，高二文一班班主任，而其教育學生就是如此的。我心中對李夏的模仿有些好笑，再加上我也對自己丟東西有點慚愧，也就沒有在乎她這個假老師教育我這個真老師了。她未說的話又引起了我的好奇。

“還用問，當然是‘人不可貌相’嘍?！彼α?，為了將身為老師的我又一次戲耍了而笑，笑得很得意，就像中下貧農打倒了地主。

老師有老師的尊嚴，老師再怎說就是凌駕于學生之上，高學生一等，我怎么能讓獨屬于老師的尊嚴，從我的手上滑落，掉在地上，任學生玩呢？答案是不可能。不就玩智商，看老師怎么整你，好找回身為老師的我所遺失的東西。

我心中如此想著，便要付之以行動，卻先聽到了有人說話，我的心莫名地顫了一下。聲音年輕氣盛，讓我不由想到了那句“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