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梧葉飄黃（上）

不知哪一夜風將鵝卵石鋪就的小徑兩旁的原本茂密的梧桐樹刮得近乎禿了，樹枝上的樹葉凋零得寥寥無幾。剩下的兩三片葉子在輕搖，枝椏顯得更加枯瘦，一個臨死前的吸毒者。

夕陽西下，揮手告別的光，哀愁而又明媚，憂傷而又溫柔，將樹畫上了似一堵墻的地面，枝影橫斜，與落在地上的葉子又組合成了樹，枝繁葉茂的樹。黃葉，灰枝。

雙手插兜，順著小徑，就像順著命輪，我有一步沒一步、漫無目的地走著。踏在枯葉，響起“咯茲茲”的聲音，枯葉便粉骨碎身，似乎不容納我。

我感覺四周的一切，都不容納我。

那一次的電話，是我的好友劉海打來的。他和我是同一年來的學校，他帶高一一班，是班主任，是學校重點培養的對象。他找我幫忙策劃籌備求婚的事。他和女友談戀愛談了整整八年，他打算在這第八個相識記念日，向女友正式求婚。他說怎么也要浪漫浪漫再浪漫，要讓女友永遠記得這一天。除了我還有幾位他的哥們兒，其中有一位學導演專業的。于是這場求婚，便以拍文藝片的規格來定。

事實上，的確文藝，的確浪漫。

地點就是我現在所在的落花公園。

星期日那天下午，劉海約女友在此相見，在我現在所走的梧桐小林幽徑。女友準時出現，在等待。鵝卵小徑，周圍黃紅不一的梧桐，一位穿著淡雅的女子，靜靜的佇立在可容兩人坐的木椅旁，時而整理一下衣著，時而往路的兩端張望。

兩個混混兒經過，見是美女，四下又無人，便上前猥褻，掏出匕首脅迫。

尖叫與反抗，張牙與舞爪，混亂的場面。她奮力掙扎，扯掉了挎肩包，人卻向小徑的另一端逃去，不料又被混混兒趕上。

——這都在隱藏的攝影鏡頭中。

就在她的呼喊快要絕望，就在混混兒的邪念快要得逞，一位蒙面英雄，手握長劍，從天而降，充滿正氣高喝一聲“住手”。

英雄與小丑的對話，主角和配角的打斗。混混兒抱頭鼠竄，英雄志得意滿。英雄安慰女子，女子千恩萬謝。英雄說我喜歡上了你，愛上了你，我要向你求婚。女子說她心有所屬，她等待的人馬上會來的，在這兒約會。英雄苦口婆心，女子就是不應。英雄半跪，拿出一枝玫瑰花，說嫁給我。

女子轉身就走。英雄高喊女子的名字，說嫁給我吧。聲音恢復正常，英雄摘掉蒙面黑布，正是劉海。女子回首，又是驚喜，又是生氣，說你怎么騙我。劉海說我不騙你，怎么知道你這么愛我。

八年，漫長的八年，一路磕磕碰碰，一路悲歡與共。女子接過玫瑰，二人淚花閃動，緊緊相擁。風起，紅色黃色的樹葉飄飄而下，可容兩人坐的木椅旁，有一對戀人——這一切都在隱藏很好的攝影鏡頭里。

那倆混混兒是劉海專門找的他女友不認識的，他自己提前藏在樹上，用拍電影的專業設備放了下來。這家伙為了夠浪漫，也是豁出去了。他的化妝以及聲音的改變，也靠那位學導演專業的哥們兒。而我負責一個攝像機。

采取英雄救美方案時，我嫌太老套，有些不同意。等剪輯好的mv播放時，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女友。

我和我的女友相識于大一。第一次見面，她給我一種難以明了的感覺，我又盡力想要弄明白。這種感覺就像老鼠躲貓般躲在自己的洞穴，而我就是那只瞅見了它的貓，它不出來，我便不走。這或許就是我接近她的最初動機。她的老家在南方，我的老家在北方。她畢業后回到老家，說先奮斗幾年，所以我們成了異地戀。

分別之際，海誓山盟，說不會像其他異地戀那樣。分別后，我們電話、短信、微博、博客、微信等等，所有能用得到的通訊方式，全部上陣。我們的感情似乎比在一起時還要甜蜜，但異地戀的陰影總是揮之不去。

戀愛中的人的嗅覺比偵探還要靈敏，還要神經，所謂“關心則亂”，今天我們又通了電話。她說上司對她很好，我說不信，她舉了許多例子。我從中嗅到了東西，問上司是男是女。她說是男的，長的還挺帥，溫文爾雅，風度翩翩，據說是董事長派下來歷練的少爺。男人的心理在那時作祟，我問她是不是看上人家了。她生氣地問我是不是不相信她了。我也氣了，說人家又帥又富，我是什么，一個窮酸的教師，怎么能比過人家。我們就這樣吵架了，異地戀開始還不到一年。

她是在我說話牛時，突然掛的電話。聽著那種電話盲音那節奏整整齊齊的聲音，我的心迷茫了。難道異地戀真的如此難以渡過？又回憶起大學時我們的點點滴滴，想她現在會怎樣，是沉默？是流淚？是摔東西？我很想再次給她打過去，猶豫不決，幾次己經按下拔號鍵，看著屏幕上我給她設計的圖標在飄，等待中我又中止了。男人的面子始終放不下，而她的那位上司又不斷出現在我的腦海。一個男生對一個女生如此的好，難道真的沒有一點貓膩？可我和她離別時那些誓言……？我原本自以為豪的大腦亂成了泥漿。

看到了劉海的恩愛，又不知屬于我的這種浪漫的求婚在何時何地。

獨自一人，就這么有一步、沒一步地走著，思想的目光落在枯葉，枯葉便是一段愁腸在徘徊，落在一粒鵝卵石，鵝卵石便是一方哀嘆在躑躅。

我沉浸在這個自己開辟的世界，靜靜淪陷。

突然，有聲音傳來。此時的我，是任何聲音也不能將我喚醒的，可這種聲音偏偏就喚醒了我。

“任老師，你也在這兒呀？”

聲音似乎從我的骨子里發出，毫無防備之下，將我從一口深井牽了出來。出來便是迎面而來的陽光，像一個久居黑暗的人初次見到光明，我聞聲轉過頭去，不禁瞇起了眼。

夕陽己發黃，躺在滿是枯黃樹葉的地面，將整個世界渲染成了濃濃的秋香色。鵝卵石的冷色調淡淡的藏了起來，李夏便一步步尋出，一步步向我走來。

黃昏在她的背后靜靜懸浮，微風拂動她的烏發，飄逸起來的一根根頭發變成了一根根透明的陽光。她穿著亞麻色呢子風衣，淡藍色牛仔褲，一只手揣在衣兜，另一只手握著一個條形黑色囊袋，微微側過頭，含著笑、在我的面前站定。

我一時竟以為人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不由看得發起了呆。而我的心中也有一個少女在慢慢地走著，從我的左心房，走到右心房。她們竟是如此的相似，如此的吻合，就是那步調，那落腳于枯葉所發出的“咯茲茲”和落腳于心上所發出的“乎沙沙”也一樣。她的步子就踏在我的心，我的心隨著她的步調“撲通撲通”地跳動。

——我心中那個少女，便是我的初戀女友。

“老師沒事吧？看什么呢？”李夏的手從衣兜里掏出，將被風吹散于額前的頭發攏了攏，白皙的手又揣進了衣兜。見我這么看著她，如水的眸子閃過一絲竊喜，往左右瞧瞧。

哪個精心打扮的女孩，被一個自己認識的男子這么看而不喜的。看她這么一身裝束，估計多半是約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