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鐘指向凌晨一點過五分,袁敢還在書房里吸煙。如果不是今天晚上沈敏之鬧場,今夜本該是一個完美的宴會,他本該繼續享受著眾人的夸贊和艷羨,清尋更應該快樂得度過她的丈夫為其精心布置的慶祝,不會流眼淚。想起她今夜默然哭泣的樣子,袁敢氣悶地掐滅了煙頭,一手抓住辦公桌前的電話聽筒,也不顧現在是什么時間,打給一個絕不敢拂逆他要求的名字:
“霍經理,我是袁敢。”
霍恩青睡眼惺忪從自家臥室里接起電話,聽到袁敢姓名,商人的本能另他瞬時恢復最好的交際狀態:“您有什么事情要我辦嗎?”
袁敢怒火中燒,他心里這把火意在燒毀整個沈家,因沈敏之的緣故殃及池魚。他示意霍恩青用他在金融圈的關系幫他辦一些事,沈敏之既說他勢大欺人,那么他不想白擔了罪名,就給沈家一點欺壓,以見顏色好了。
他要沈敏之到時候親自登門謝罪,在妻子清尋面前祈求寬恕。而這場暗斗何時終止,最后則取決于清尋的意愿。吩咐過霍恩青這件事,袁敢關掉書房里的臺燈,作無事狀返回臥房。
她一動不動地安然側臥在床上。袁敢進門,令她睫毛微動,一行眼淚猝不及防打濕枕上,讓他看出她并未真得睡熟。她感覺到丈夫坐在自己床頭邊上,便張開眼睛。
袁敢的語氣中頭一遭有歉意:
“今晚,是我保護你不周。那項鏈,我再買更好的給你。”
“散了就散了。”清尋勉力笑笑。
“我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與沈家,究竟是不是一家人?”
沈清尋望住他當真疑惑的面孔,依靠枕頭坐了起來。這個問題,她已經思考了許多年,所得到的答案如果說有時是模糊的,也是因為沈懷遜的存在。
現在,她也與他情絕,那么應該是兩家人了。
“你相不相信有時血濃于水,有時卻比水還寡淡。”
“沈家待你不好,我心里也明白。記得第一回見你,你那么憔悴瘦弱,還做著家事,高門大戶里的千金小姐不會落得那副樣子。后來再見你,已經料想你是被趕出沈家了。”
“所以,在沈敏之眼中,我永遠是輕賤。”她仍在對他微笑,一絲傲氣隱匿在平靜的陳述中。
袁敢聽見她這樣說,心里像被人用利刃狠扎了一下,過去他從不相信自己身上會有柔軟的部分,為人所鉗制——現在有了,他的女人是他的軟肋,她痛,他會感同身受。
他將她按在自己懷里,小心安撫:“這一切都結束了。很快,很快你會看到沈敏之她們落難的樣子,沈家所有人都會為曾經苛待你付出代價。。。。”
她知道袁敢會有所報復,忍氣吞聲從不是他的選擇。她也不是任人百般欺凌一味容忍的性格,過去曾是,但那永遠是過去了。如果說她對沈家真的有恨,前塵往事早已淡去,所恨的不過是今夜沈敏之叫她永遠失去了憑吊母親和那人的信物。
更深的一層恨,還是系于他。沈清尋閉住眼睛,整個夜晚,他與沈敏之翩然起舞的畫面都難以散去,她明白自己不止是妒忌,他可以在自己之后邀寵任何女人,取悅任何女人,只是怎是她!
他的傲骨呢?他的所謂高不可攀,神明般仰望的“道德”呢?
沈清尋只記得他匍匐在自己腳下撿拾水晶,男人哭泣了,怯懦地甚至不敢對接自己的眼神——那過去的沈懷遜不見了,她知道分別之后他或許也痛——可千不該,萬不該,去做了沈敏之的奴隸!
從他的眼神里,她看見了頹唐。那是一個男人意志消沉,迷戀聲色時才有的相貌,而他挽住沈敏之腰肢與她竊聲私語的一面,讓沈清尋心里為他建筑的高潔神塔不單污濁,還傾塌下去,她恨他懦弱,恨他無信,恨他心狠,此刻,半是心疼地,她恨他消沉。
沈公館渾濁的脂粉氣,熏人的銅臭味在侵蝕他,并將他困鎖在一處見不得人的深院里。在其中,他將慵懶無骨一般地沉湎于真絲睡衣和指尖煙草燃燒的青煙下,女人們的恭維和笑聲麻醉他,他將漸漸失去判斷力,或者就在這麻醉中度過登徒子的一生,或者——
像他父親,眼眶最終凹陷于深深的絕望里。整個人,未老,身死。
她恨他!可她也要救他!當年她沒有能力將父親從煉獄中救贖,只能目睹他的死亡。而現在,她不再依附沈家,她也可以像懷遜當日一樣,將他從沈敏之的糾纏中推出去——用上一點“不義”和“辜負”。
沈清尋慢慢從袁敢懷抱里抬起頭,她很少這樣認真且帶著懇求地望住他。他以為在這樣的眼神下,沈清尋是要為沈家求情的,可她一開口,語意堅決:
“如果你幫我,就幫我到底。”
“這是自然,只要你說得出,我一定做得到。”
“不是什么難辦的事。當年我之所以被趕出沈家,流落杭州,是沈懷遜栽贓于我。他固然對我有恩,可更多是殘忍。沈家其余人畢竟是我至親,但他,卻是外姓人——”
“他不是你堂哥?”
“他是大姑姑從小收養的繼子,原姓周。當年他家中雙親早逝,貧寒交迫不得已過繼沈家,”她眼中發寒:
“可我了解沈家那些人,知道她們不會真正將他視若己出來托付,沈家這一代只有我一個女兒。如果我想爭,血脈面前祖母不會不認。何況今時今日,沈家巴不得融入袁家勢力,我要把沈懷遜從沈家繼承人的范圍里趕出去——像他當年驅趕我。”
“你。。。想要沈家。。。家產?”他沒有想到自己對沈家手段不過欺壓,清尋所想竟是斷絕。
“得來后都可歸你。我一個女子銀財無用,你是我的丈夫,我的所有既是你的所有。你可拿來擴充軍隊,裝備新式武器,鞏固自己的地位。我想要的不是家產,只要他——”
沈清尋的臉色在丈夫眼中不知是光線錯覺,還是氣血虛弱,一時死灰一般:
“永遠,永遠,離開沈公館。”
柯白塵夫婦住在市區的南端,和袁公館的距離大約是十分鐘電車的路程,卻屬于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狹窄的弄堂里,同一屋檐下住了三戶人家,柯白塵他們住在二樓。房間三分之二處用木板隔開,分成了臥室和客廳,客廳里擺一張書桌,無人拜訪時便作為書房使用——起初兩個人覺得房間里一桌一椅都屬于自己,日子像所有夫妻開頭一樣新鮮而事事富有情趣。不過日子久了,米一元錢一斗,煤球九角一擔計算的多了,事事都開始顯露出艱難的本色來。
客廳當中安放著一只煤油暖爐,正散發著熱氣。柯白塵披著外穿的大衣坐在書桌前,一手握著鋼筆,一手探索著摸去桌上的煙盒,已經空了。不得已他從煙灰缸中找出根還有些長度的煙頭,又用火柴點燃了吞吐出一股青煙。
他在寫報社交待給他的對袁敢的專訪。現在他搜腸刮肚,甚至有些想不起袁敢的相貌——他造訪袁公館時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清尋身上了,連拍攝的幾張照片都是以她為主角的。那些雕梁畫棟,精巧陳設在她音容笑貌后頭不過是陪襯,就連袁敢也是。停下筆頭,他突然陷入上一次清尋在宴會上流淚的回憶之中。
仔細想來,相識這幾年里,除了她在臺上扮演他人之外,柯白塵見過兩次沈清尋落淚。一次是在話劇演出結束時的后臺上,一次便是昨夜的宴會。他反復回味那一行眼淚下落的瞬間,有些恍惚起來,沈敏之的攪局難道會讓人前向來不肯示弱的清尋流眼淚嗎?
這時候周霽云從臥室里移步出來,把煤油爐子拿下來,在上面放了一壺水。打開壁櫥,取出一罐咖啡精,小心翼翼地添了兩塊方糖進去,準備等候沸水沖兩杯咖啡出來。
“坐了一上午了,成果怎么樣?”她問他。
“我看。。。還要再去袁公館一次。上次人多嘴雜,又被沈敏之攪場,沒采到什么東西。”
“你的相機膠卷倒是都用光了。”
她說完,有意無意掃丈夫一眼。柯白塵本來背對著她,聽聞此言立刻回身過來:
“你不要誤會什么。她的生日我們不該拍幾張照片留念嗎?何況清尋對我們一直真誠熱絡,我所做的不過是禮尚往來。”
“一談到清尋,你便有你的道理。我知道自己攔不住你去哪,只希望柯大記者還能記得袁公館的主人是誰,他曾派人把你打傷住進醫院,不是什么善人!”
“所以你就要再三提醒我當年在之江全校師生面前,是如何狼狽出丑的!“
霽云看看白塵,他的敏感似乎只會發作在自己身上。但是他怎么不想一想自己當初在大學里是如何意氣風發,談笑自若,絕不是現在這副紅臉高聲的樣子。他和清尋一樣,都發生了不可逆轉的性格變化。
她想著,不言語。銅壺里水開了,蒸汽直冒,周霽云沖好咖啡,先端一杯放在他桌案上,再把自己那杯放在手里暖著,坐在椅子上一面啜飲一面說:
“我們結婚一年了,我什么時候不以你為重,以這個家為重。再苦再累我都能忍受,為著只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我巴望時間能淘洗掉你心里不該存有的東西,可我做的所有努力都好像只要清尋一回到上海,就煙消云散了。你不必同我澄清什么,我看你的心就像看自己的心一樣清楚。”
柯白塵晾著那杯咖啡,在寒冷的小屋內它會迅速變涼,在這樣一間簡陋逼仄的房間里,一切事物都會變得涼薄,他不敢說自己沒有。霽云是很好的妻子,更是他事業上的好伙伴,但午夜夢回一個人醒來的時候,他對自己不能否認,他的夢里沒有她。
“我的咖啡你也趁熱喝掉吧,”他神色閃爍,從沒有進展的文稿面前站起身來,將大衣穿好,“我要出去采稿子了。希望這段時間咱們都能冷靜一些,我回來時你心情已好起來。”
“你還以為自己可以帶一場‘好夢’給她嗎?”
周霽云仍坐在椅子上,在他臨出門前兀地問出一句。她端詳著柯白塵面上的疑惑,心里忖度要不要告訴給她被遺恨折磨了許久的丈夫以真相——一個沈清尋親口告訴給她,只有周霽云一個人知道的真相。
“你不明白昨天宴會上她為什么哭嗎?不是為了沈敏之,更不是為了袁敢,也不是為了圍在她周身任何一個男子——她流淚,因為她的項鏈損毀了。”
“這也沒什么稀奇,那是她母親的遺物。”柯白塵急于脫身。
“也是他交給她的信物。一串項鏈,一枚懷表,是他們愛情的信物。你該不會忘了清尋手里時常拿著一塊不走針的懷表吧?”
柯白塵站在門口,好半晌,他把身上剛剛穿上的大衣又脫下來,搭在手臂上。他一步一步折返回妻子面前,盯著她的嘴。她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對柯白塵來說,都是一次轟炸。
“那是屬于沈懷遜的懷表。對。。。他也姓沈,你們已經見過兩次,應該記得每一次他出現時,清尋都極為反常。她的眼淚總是為他流的。。。。為她的堂哥,而不是你。”
柯白塵慢慢彎下身去,雙手撐住地面,最后直接坐在了冷若寒冰的磚地上。周霽云將桌子上的咖啡拿來遞給他,杯子猶有余溫,入口已是酸澀的。他喝了一口又一口,最后像飲盡烈酒一般飲盡杯底的殘渣。他想沈清尋,想沈懷遜,想他們每次見面,想。。。。。他們之間的關系。想。。。啊!這不可能,他眉心緊鎖在一起,快速從地上爬起來飛一般奪門去了。周霽云望著他匆匆離去后在地上滾動的空杯,沿口因為猛然接觸地面而缺損了一塊——她望著這意外出現的豁口,心中油然一陣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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