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03

　　警員們看著吳歐陽走進事故現場，或是原地打轉，或是捂著臉，看著被濃煙覆蓋的天空，慢慢的，也四散開去，遇到能說話的，能行動的，意識還清醒的人，用各種安慰的理由，把他們送進最近的警車里，讓派出所的巡警把他們送回警局。

　　吳歐陽在這里遇見了郝女士。

　　吳歐陽在哭喊徘徊的人群中，在遍地焦黑的尸體的包圍中，在滾滾濃煙和喧囂肆虐的警笛聲中看見了這個女人。郝女士舉著一把紅色的雨傘，即便雨傘被雨水淋的骯臟不堪，依然可以辨認出那是紅色，實際上，在吳歐陽的眼里，那仿佛是烈火煉獄里開出的一朵紅色玫瑰。

　　郝女士舉著傘，跪坐在一具焦尸身邊，她沒有哭喊，只是安靜的跪坐在尸體身邊，沒人知道她想著什么。吳歐陽擦拭一下眼皮上的雨水，走過去，蹲在郝女士身邊，正要勸說時，才發現那并不是一具尸體，而是兩具，爆炸發生時，一個人想要保護另一個人，便撲上去，結果兩人卻融在一起，分不開。沒等吳歐陽說話，郝女士便喃喃自語起來：

　　“他們，是我的丈夫，和弟弟。”

　　吳歐陽又擦了一下眼睛，看著郝女士那近乎靈魂出竅般呆滯的臉，笨拙地說：“女士，現在還無法分辨，這里不安全，請你跟我回去，隨時還有可能爆炸……”

　　“上面的，是我的丈夫，下面的，是我的親弟弟。你看，”郝女士緩緩伸出手，撫摸著上面的尸體，她的手慢慢移向尸體僵硬的手，“他工作的時候都戴著。”

　　吳歐陽仔細看，才發現尸體的無名指上戴著枚戒指，是個很簡單的鉑金指環，郝女士舉著雨傘的手上，也戴著相同的一枚。她就是憑著這枚婚戒找到了丈夫，她的丈夫和弟弟都死了。吳歐陽想著，把手放在郝女士單薄的肩膀上，他的眼睛在雨水中，總是睜不開，總是看不清，那一瞬間，郝女士好像笑了一下，嘴角忽然挑起來，接著，他聽到一聲脆響，相比周遭的一切混亂，那一聲脆響近在耳畔，太過清晰。郝女士掰斷了丈夫尸體的無名指，輕輕握著，放入懷中。

　　“我不讓你走。叫你們找一份平常的工作，就是不聽。到頭來，就剩我自己了。”

　　郝女士嘆息一聲，站起來，獨自往外走。她眼里流下兩行淚，那兩行淚水在她的臉上滑出了干凈的痕跡。

　　吳歐陽陷進回憶，搖晃著手里的杯子。窗外的雨小了許多，聽不見雨聲了。

　　“她就這么走了？”陳西港問道。

　　吳歐陽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吐出，說：“走了，我送她走的。”

　　“你送她，沒送回警局？”

　　吳歐陽捏著杯子的手指有點發抖，他最終還是忍不住，把香煙盒從上衣內襯的口袋里掏出來，一邊抽出一根煙，一邊說：“現在想想，當時我是真的，把郝女士當成仙女了。”

　　“仙女？”陳西港聽著吳歐陽的講述，慢慢也不太緊張了，聽著吳歐陽說“仙女”，他差點笑出來。

　　吳歐陽叼著煙，但是手里攥著打火機，還在掙扎著，他說：“在那種人間地獄似的地方，看見舉著紅雨傘，面容平靜的郝女士，那時的我，感覺被她救了一命。”

　　陳西港認真的注視的因為忍住煙癮而臉頰有些抽搐的吳歐陽，不由得認可的點頭，在那么絕望的地方看到了仙女，那一定會讓瀕臨絕望之人心生希望吧。

　　吳歐陽收起打火機，滿足的叼著煙，接著說：“實際上，是我太天真了，即便當時讓她離開，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

　　“發生什么？”

　　“寧可錯抓，不可錯放。”吳歐陽又重復了一次，每次他說了這八個字，臉上的陰霾便深了一層，“這真是我一生的詛咒啊。我明白，鎮政府讓我們去把事故現場活著的人全部帶回警局，就是要把這場災難壓下來，鎮長要讓這件事在雨鎮里消化掉，不會讓消息跑出雨鎮之外。”

　　陳西港搖頭說道：“這種事，我倒是不感到意外。”

　　“你也是在事故發生之后，才入了私家偵探這一行的吧。”

　　“現在想想，還真是，因為之前沒人需要做這種事，只是自那以后，這里人與人之間都失去了信任感，”陳西港自嘲的笑笑，不住地搖頭，好像是在否定自己的人生，“不過那時我只是一個剛來雨鎮的外地人，為了生計而已。沒想到，有一天，我會跟這場災難產生什么關聯。”

　　“如果鎮政府沒把這件事壓下去，其實也就不會牽扯到你，更不會牽扯到崔凡他們，不會牽扯到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我們把受害者的親眷接到警局里以后，鎮長馬上派人，一個一個邀請，給了很多賠償，有子女的，除了巨額賠償，還承擔所有的教育費用，就這樣，事情暫時被壓下去了。”

　　“如果能光明正大一點，其實這個鎮長的做法也不錯。”

　　“關鍵在于，所有這些，都是在司法機關之外敲定的。”

　　“所有人都接受了？郝女士也接受了？”

　　吳歐陽搖搖頭：“與其說接受，不如說，沒辦法不接受。在蓄電池工地上工作的人都是高級技術工人，對這些工人的家人來說，不接受這筆錢，將很難維持生活。至于那位郝女士，因為一下子失去了兩個親人，鎮政府給她的賠償尤其慷慨，聽說，她當時很平靜的與政府達成了共識。”

　　“可事實證明，郝女士接受賠償，只是因為她是個理性的人，做了理性的思考而已。”

　　“不知道那能不能算是理性，畢竟，時隔兩年，她的復仇之火從未泯滅過。那些在爆炸中失去了親人的人們，恐怕也是如此。”

　　“郝女士從蓄電池工程三區的事故現場離開以后，你們之間，一定又發生了些什么。”陳西港斷言道。

　　吳歐陽看了一眼陳西港，說：“你可別把我說的這些當小說聽，小說的話，多少會有點溫情脈脈，可現實里就不會遂人愿。我再見到郝女士，也已經是事故發生以后的第二年了。”

　　二零一一年，七月。又是個陰雨連綿的日子。雨鎮的早晨特別清冷，吳歐陽的手指里夾著一支煙，站在辦公室的窗子前看外面，從近處，看到遠處，離蓄電池工程三區爆炸，已經過去一年多，這一年多，雨鎮變得比過去和平，沒有發生重大的案子，年輕的警員們在私底下開玩笑說，重案組一點都不“重”了，如今是輕案組了。輕案組，吳歐陽默默的念叨一遍，他做不到年輕人的灑脫，自去年的事故以后，心里的思慮從未輕過。雨鎮已經變了，短短一年時間，她悄然變化了，變得愈發安靜，令人琢磨不透，她獨自醞釀著什么，不再對任何人表達她的情緒。

　　雨鎮的天氣，明明一如從前那般雨水不斷，可是在這里生活的人們，他們不再像過去那般快樂，臉上總掛著一抹陰霾。

　　吳歐陽記得清楚，一切恍如昨日，那時，他站在窗前，西北方升起了黑色的濃云。他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場爆炸帶來的震顫，腳底還過電似的，隱隱的震著。

　　手機突然響了一聲，吳歐陽一晃神，夾帶著火星的煙灰掉到手背上，一絲刺痛把他從沉思中拽回現實，他呲著牙吸了一口冷氣，把煙灰吹掉，再把剩下的半截香煙摁滅再桌子上的煙灰缸里，拿出手機，看著屏幕那一刻，臉色便沉了一下，又是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息：吳先生，我們為您準備了一份禮物哦。這樣莫名其妙的信息，最近兩個月一只困擾著吳歐陽，撥回去就是占線，回短信的話，也不會有任何回應。最讓吳歐陽愕然的是，每次的短信息都是來自不同的陌生號碼，唯一確定的，只是這些號碼都在雨鎮本地注冊。

　　吳歐陽把手機放回上衣口袋，伸手摸著粗糙的下巴，他好幾天不刮胡子了。

　　“隊長！”一個年輕女警員急匆匆跑進辦公室，吳歐陽應聲回頭，只見她額頭早已冒出一層亮晶晶的汗。

　　“怎么了？”吳歐陽朝辦公室外面張望一下，警員這么著急，他以為，可能是后勤部或者哪里著火了。

　　女警員吞咽了一下口水，抿著嘴，緩了口氣，才說：“派出所給我們打來電話，說他們接到報警。”

　　吳歐陽眉頭一蹙，滿臉疑竇的看著眼前新來的女警員，想著她到底在說什么。

　　女警員接著說：“是命案，派出所的巡警處理不了，需要重案組接管。”

　　“命案。”吳歐陽恍然大悟，重復了一遍女警員的話，但頭腦里還是沒能立刻產生清晰的概念，命案。

　　受害人死在了自己的家里。吳歐陽帶著重案組的隊員趕往現場的路上，警員們對著派出所發來的文件念了一遍巡警們掌握的信息，死者住在雨鎮的別墅區里，鄰居家的狗跑到他家院子里，對著門叫個不停，鄰居無奈翻過墻，走到門口卻聞到一陣惡臭，透過窗子一看，便看見屋子里有個黑色的袋子吊在天花板上，鄰居看得心臟發顫，把狗抱回家以后，那股惡臭一直彌漫在鼻子周圍，怎么也散不開，他心里放不下，便報警了。

　　附近派出所的兩個巡警接到電話，也翻過墻去，剛要按死者的門鈴，便被門里散發的惡臭熏的頭暈，再看看窗子里的情形，就不再猶豫，直接讓派出所的人給重案組打電話了。

　　“嗯，所以呢？也就是說，現在，還不確定是命案？”吳歐陽吐了一口煙，對著剛念完文件的警員發問。

　　空間逼仄的警車里，警員也看著吳歐陽，又低頭看看文件，確實沒有哪句話明確說到現場發生了命案，很長時間以來，雨鎮都太和平了，派出所似乎只是想給重案組找點事做。警員抬頭看著吳歐陽，把文件夾合上，堅定的點點頭。

　　警車停在那棟別墅的大門外，吳歐陽拉開門，彎腰跨出去，淅淅瀝瀝的雨水淋在肩頭，滲進頭發里，冷風幾乎能吹進人的肌膚。大門開著，別墅的門也早已開了，法醫的白色汽車在院子里停著，黃色的警戒條沿著別墅的院子圍了一圈。相鄰的別墅，無論有人沒人，門窗都緊閉著。

　　“吳隊長”，法醫部的同事走過來，摘下口罩，“我們還沒動現場，你帶人先去看看吧。”

　　兩人和重案組的警員一起走進院子，吳歐陽問：“你們很早就來了？”

　　“不，也就十五分鐘。”

　　吳歐陽點點頭，心里嘀咕，身邊這位法醫同事來到這里十五分鐘，什么都沒做，難道一年多過去，法醫部的工作程序發生變革了么？離別墅的敞開的門還有十幾步的時候，一陣異常惡心的味道撲鼻而來，吳歐陽和身后的一行人紛紛捂住鼻子，他才明白，光是這味道，就能斷定，里面的尸體至少有一個星期了，多放一會兒也沒關系。

　　警員們忍著臭味兒跟吳歐陽走進這棟已經失去生命氣息的私人別墅，他們聞到過比這惡心百倍的氣味，也見過比此時此地可怕百倍的現場，所以，雖然場面讓人不舒服，警員們還是非常冷靜，因為連著幾個月沒出過任務，他們甚至還有一點點激動。

　　別墅的正門里面是大廳，大廳比較寬敞，天花板也很高，一根長長的繩子從上面垂下來，末端，便掛著一具尸體，遺體懸在半空，腳尖剛好可以接觸到人們的頭頂。尸體的臉已經腐爛到五官模糊的程度，脖子上的繩子深深地嵌進肉里，至于身體腐爛的狀況，還要把尸體放下來以后才知道，因為死者身上穿著一件特別厚重的黑色雨衣。

　　剛剛給大伙念文件的警員仰頭看著尸體，緩緩說道：“報案的人隔著窗子，沒看清，還以為是黑袋子。”

　　吳歐陽的上衣口袋里響起一聲震動，他拿出手機，又是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信息：吳先生，你看到禮物了，喜歡嗎？

　　吳歐陽收起手機，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嘴角不明顯的顫了兩次，低聲問：“死者的身份，弄清楚了么？”

　　“是的，”身后的警員說，“我們請派出所的民警查了這棟別墅的擁有者，是個工程師，一年前因傷病提前退休，附近的鄰居說他一直在這里獨居。”

　　吳歐陽瞇著眼睛，盯著懸在頭頂的尸體，低聲說：“他的工作履歷，回去以后要弄清楚。”

　　“好的。”

　　那位在法醫部工作的同事站在吳歐陽身邊，說：“沒別的事的話，我們就把尸體放下來了。”

　　“嗯，放下吧。”吳歐陽說著，低著頭，環顧著別墅，沒有打斗的痕跡，也沒有翻箱倒柜，一切都那么整潔干凈，雨鎮總是陰雨天氣，沒有明亮的太陽，從窗子的縫隙和敞開的門透進來的，只有陰郁的光線和冷風。

　　法醫部的工作人員們默契配合著，把套在黑色雨衣里的死者緩緩放下來，一個年輕警員走到吳歐陽身邊，說：

　　“隊長，沒有人會這樣自殺吧。”

　　“怎么說？”吳歐陽默默的反問一句。

　　“弄這么長的繩子，穿很奇怪的衣服，吊在大廳里面，任何人從正門走進來，第一眼就能看到，這不像自殺，更像是，像是……”

　　“示眾。”吳歐陽說，像征服者把敵人的頭顱高高舉起，向所有人展示。

　　“年輕人啊，”帶著一身尸臭味的法醫走過來，警員們紛紛退一步，法醫注意到眾人的反應，并不在意，推了推眼鏡，繼續說，“在這里上吊的話，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先把繩子末端系在脖子上，然后從二樓或者三樓跳下來，這樣會伴隨著很大的重力加速度，死者的頭很可能在墜下來的一瞬間被拽離身體，因此，在頸動脈斷裂的瞬間，會鮮血飛濺，就算當時頭部和身體沒有分離，隨著遺體慢慢腐爛，身體也會掉下來，而不是像剛才那樣，尸體還老老實實的懸著。”

　　“有道理，”年輕的警員聽得認真，“那第二種方式呢？”

　　吳歐陽在一邊說：“最傳統的方式，踩著凳子上吊。”

　　法醫補充道：“沒錯，但是，我們這具尸體下方，并沒有出現那樣自殺后應該倒向一旁的凳子。”

　　“所以，這的確是一宗命案。有人把他掛在這，他很可能在那之前就已經死了。”吳歐陽說道，他雙手盤在胸前，低頭沉思著什么，心事重重。

　　法醫推了推鼻梁上的大框眼鏡，繼續補充，語氣里還帶著一種不加掩飾的得意：“當然，還得等我們法醫部的尸檢結果出來以后才能定論。”

　　“拜托了。”吳歐陽抬起頭，拍拍法醫同事瘦削的肩膀，笑著說。

　　法醫點了一下頭，推推眼鏡，想不到還有什么好說，便轉身走回正在進行初步尸檢的團隊里，并再次開始了他愉快的演說。吳歐陽轉身離開了現場，從前，每遇大案，他會帶著自己的警員在現場明察秋毫，逗留很久，可是這次，他一刻不必多留，警員們跟著他離開，詢問幾次，吳歐陽都不回答，只是命令他們先回警局。

　　回到警局后，吳歐陽趁著中午休息的一個小時，獨自坐在警車里，拿出手機，點開剛才那個來自陌生號碼的信息，回復了一句，既然送了禮物，是不是可以見面了。摁下發送鍵，吳歐陽攥著手機，咬著嘴唇，他從不信仰宗教，此刻卻在心里祈禱，幾秒鐘后，手機再次振動起來，他收到了回信：青樹公園。

　　吳歐陽收起手機，頭靠向車座的靠背，雙手緊握著方向盤，眼睛緊閉著，他的喉結上下滑動一次，還有點不明顯的發抖，終于到了這個時刻了，吳歐陽推開車門，走出公安局的院子，去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當他跟出租車司機說去青樹公園的時候，嘴角翹著，嘴唇顫抖，瞳孔里煥發光亮，幾乎笑出聲來。

　　青樹公園，是雨鎮的年輕人們約會散步的地方，那些少年男女喜歡把這里叫做“情書公園”，聽說最一開始設計的時候，就打算叫這個名字，后來還是把“情書”改成了“青樹”，畢竟公園里不能只歡迎熱戀的情侶。吳歐陽坐在出租車后座上，閉著眼睛，嘴角彎成一道緩緩的弧線，他也不知道這欣喜的心情源自哪里，是因為身為警察，抓住了重要的線索，還是單純的因為那位郝女士，那位當年在災難中拯救了他的靈魂的郝女士，把相見的地點約在了青樹公園。早已告別了年輕歲月的吳歐陽，身負警察的職責戰斗了二十幾年的吳隊長，等出租車停在公園門口，他把錢遞給司機，推開車門，站在地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心臟正極快的跳動著，幾乎要從胸膛里蹦出來。

　　天上下著淅淅瀝瀝的雨，吳歐陽沒打傘，淋著雨水走進公園，他雙手握著拳頭，一邊沿著湖邊走，一邊深深的呼吸，以安撫過于亢奮的心臟，他的心臟瘋狂的躍動，仿佛過去的一年多時間里，都是靜止的，只為了醞釀此刻的爆發。他走上從湖畔延伸到湖面的棧道，空中飄著的細細雨滴落在臉頰上，令他清醒一些，不停地深呼吸，讓他不至于在暈眩中飄起來。

　　剛剛下班和放學的年輕男女們，趁著路上的閑暇時光，正躲在樹下聊天，也有人坐在棧道上那些有遮雨檐的長木椅上，望望遠處，低頭看看近處。遛狗的人迎著小雨，跟著他的金毛獵犬從吳歐陽身邊經過，小步跑遠。吳歐陽看著這些在雨鎮上生活的人們，可能是他的眼神中包含的感情太明顯了，偶爾也有人一邊聊天，一邊朝他這邊看一眼，對他笑一下，或者不加理會。

　　郝女士正獨自坐在長木椅上，她穿著白色的呢絨外套，帶著白色的棉線帽子，雙手放在上衣口袋里，吳歐陽還在棧道上左右張望著散步的時候，郝女士便已經注意到他，歪著頭注視他很久，直到吳歐陽走到離她十幾米遠，眼光終于從她臉上掃過，又偷偷看了一眼，然后站定，瞇起眼睛注視著郝女士，忘記了深呼吸，瞳孔慢慢放大的時候，郝女士才對他莞爾一笑，伸出手，打招呼。

　　比起去年那一面之緣的印象，郝女士似乎豐滿了一些，面龐白皙勻潤，長發烏黑清晰，吳歐陽走過去，站在離郝女士兩三米遠的地方，雨水浸透了他的頭發，從額前的發絲間流出來，滲進灰白濃密的眉毛里。

　　“本以為，您會更驚訝一點，吳隊長。”郝女士稍微揚著下巴，滿眼笑意的看著吳歐陽。

　　吳歐陽垂下眼睛，胸脯長長的起伏一下，他已經不用緊張的必需握著拳頭了，抬起腳，走到郝女士身旁，坐在她身邊空出來的長木椅一側，靠著椅背，他看見遠處的湖面上浮著薄薄的霧氣。

　　郝女士把手放進外套口袋，抿著嘴唇，接著說：“現在道謝是不是太遲了呢，我一直都想謝謝你，謝謝你那時把我送回家，而不是送到警局。”

　　雨水淌進了吳歐陽的左眼，他瞇起眼睛，伸手擦了一下，搖搖頭說：“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郝女士歪著頭看他，他接著說：“你一定會回來對應該對那場事故負責的人做些什么的，所以，我不感到意外。”

　　“您是不是在委婉的說，你一直沒有忘記我？”郝女士有點得意的笑著。

　　吳歐陽側過臉看郝女士，他是暗暗在心里鼓起了好大勇氣才敢注視她，眼前的女人與那時在爆炸后的廢墟中淋著黑雨的女人，已經不是同一個了，以那場災難為時間的節點，那以前的她，和之后的她，靈魂中有一部分變的截然不同了，所以，即便郝女士現在很舒適的笑著，眼里泛著瑩瑩的光，沒有了那時的絕望，在吳歐陽眼中，也充滿了遺憾，充滿了悲戚。

　　那個拯救了我的靈魂的人，永遠停留在那片下著黑雨的廢墟里了。

　　吳歐陽牙關緊咬著，然后僵硬的說：“你不用謝我的。”

　　“太遲了嗎？”

　　吳歐陽搖頭，說：“因為并沒能改變什么，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郝女士抿著嘴，笑道：“這么說，也對吧。”

　　“那個人，是蓄電池三區的工程師吧。”

　　“嗯，算是我們為你準備的見面禮，你都沒回答，喜歡嗎？”

　　“抱歉啊，真的喜歡不起來，”吳歐陽無聲的苦笑著，看著湖面，表情停頓了一下，再次看向郝女士，“那個工程師，并不是你殺的，而是你們中的幾個人吧。”

　　“是的，我的力氣，可不夠把那么大一個人吊起來。”

　　“這兩個月來，我每次收到的短消息，都來自不同的人吧。”

　　“嗯，抱歉，都不是我發給你的。”

　　“今天，就算我在這公園里隨便找一個人，都可以當作見面的對象，沒錯吧。”

　　“我是來等你的，這還不夠嗎？”

　　吳歐陽的心跳仿佛又進入了休眠，感覺不到那種充滿生命力的跳動了，冰冷的感覺從手指和腳趾尖蔓延到全身，冷風夾著雨滴吹過來，一絲一絲的鉆進他的骨頭里。那個帶著可愛的金毛獵犬跑步的人，再次跑過他們跟前的棧道，那些在樹下和在長椅上聊天的人們，偶爾會朝這邊看一眼。

　　吳歐陽感到自己的右手溫熱，比冰冷的身體溫熱許多，他低頭看，是郝女士的手輕輕扣著。郝女士說：

　　“你到底在守護什么呢？”

　　“守護我的責任，我守護著這個小鎮的秩序，二十多年來，都是如此。是非，對錯，懲罰，贖罪，都要在秩序中發生，在秩序中結束。”

　　“可是為什么，我的弟弟和丈夫，會死去呢？我們的親人死去的時候，為什么沒有人為此負責任，也沒有人接受懲罰，沒有人贖罪呢？”

　　吳歐陽自知他是無法給出答案的，他只是一名警察而已。郝女士接著說：

　　“他們，那些該負責的人，為什么不能在法庭上，懺悔著，并光明正大的把那筆巨款當做賠償金給我們？因為他們本不應該有這么多錢的。他們私吞了蓄電池工程的巨額撥款，變得很有錢，而我們的親人卻因為絕緣防護網質量缺陷而慘死。這些事發生的時候，你守護了什么？”

　　吳歐陽不說話，雨下大了，碩大的雨滴砸進湖水，湖面像沸騰了一般，雨水猛烈的敲擊著長木椅上方的遮雨檐，公園瞬間被大雨籠罩了，而跑步的人依舊在跑步，談情說愛的人，依然在談情說愛。吳歐陽倒是心生一絲劫后余生似的慶幸，好像有了巨大的雨聲，他就不用說話了，他天真的想，人這東西，與其不停地犯罪和懺悔，倒不如一起看湖上飄浮的煙，一起聽雨。

　　郝女士緊緊握住吳歐陽冰涼的手，急切地說：“守護我們吧，請你守護我們。吳歐陽，從此以后，你來守護我。”

　　“希望，我們下次見面的時候，這一切都能夠結束了。”

　　郝女士嘴唇微張著，在吳歐陽落寞的臉面前，她眼里的熱忱的渴望漸漸褪去，那只緊緊抓住吳歐陽的白皙溫潤的手，緩緩松開，識趣的離開了。

　　“不要小看我們這些警察，不要被我抓到把柄。”吳歐陽站起來，留下了告別的話，其實他并不是想這樣說的，他想說的特別簡單，其實只是一句，請保護好自己。

　　“走好，吳先生。”

　　“等這一切結束，等到那一天，我會親手……”

　　剩下的話，和剩下的一切，便都留在滂沱的雨中了。

　　“然后，你就走了？”陳西港問。

　　“嗯。”吳歐陽點頭。

　　“她就那么看著你離開了？”

　　吳歐陽再點頭。

　　“你們再也沒有相見過。”

　　“是。”

　　“聽起來，你好像是失戀了一樣。”

　　吳歐陽雙手揉搓著臉頰，難以從回憶中掙脫出來，最后只得嘆息一聲，說一句：“都是過去的事了。”

　　“你一直沒能找到證據嗎？”

　　吳歐陽搖頭，否認道：“那時極力壓下事故的人，有的升遷，有的調任到別處，還有幾個退休的，雖然已經作鳥獸散，但在阻礙我們這些小小警察辦案這件事上，倒是齊心協力，從來不手軟。”

　　“但是你沒妥協。”

　　“所以我被踢出局了。”

　　“你已經失去公職，處境也很危險吧。”

　　吳歐陽拿出手機翻看一陣，抬頭看一眼遠處的汽車，說：“雨鎮就像個斗獸場，周邊常年電閃雷鳴，人們不敢冒著生命危險走出去，外地人也不進來，所以消息閉塞。太陽節快到了，雨鎮會有一個月左右放晴，到時候，會有巡查組進來，那就是我們的機會。讓這一切曝光。”

　　“你有把握？”陳西港聽得入神，忘記了自己剛才還在為自身的安全緊張不已，現在卻替吳歐陽憂心起來。他才知道，原來雨鎮不下雨之日，才是醞釀已久的暴風雨降臨之時。

　　吳歐陽站起來，抖抖褶皺潮濕的牛仔褲：“我要守護雨鎮的秩序，不容有人破壞這里的寧靜。”

　　吳歐陽和陳西港道別，起身離開，推開門時，陳西港忽然問起：“抱著這樣高尚的念頭，是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嗎？”

　　吳歐陽停在門前，低下頭笑著，說：“兩年前，接近過爆炸現場的人，病得病，死得死，我不想就這么靜悄悄地死掉。”

　　咖啡店的門關上了，只留下陳西港坐在座位上，張著嘴，說不出話。吳歐陽還有很多工作，事情遠未結束，但是陳西港的麻煩似乎在他還沒準備好結束的時候便戛然而止。

　　本來嘛，讓人準備好再發生的事情太少。陳西港愣了很久，然后看看窗外，挑起嘴角，露出一副邪氣的笑臉，聽吳歐陽講述過去時，他就發覺吧臺里的服務生很熟悉，確切的說，是服務生的身形和動作讓他感到似曾相識，越看越熟悉，如果讓這名服務生帶上墨鏡和口罩，就能和地下室的監控里拍到的錄像對號入座了。

　　看著吳歐陽走出去，服務生拭去滿臉汗水，可以準備下班了。

　　“你有黑雨衣嗎？”陳西港問。

　　服務生剛拿出衣服和雨傘，被問得愣住，看著陳西港，幾秒后露出了職業的微笑。

　　“有啊，雨鎮上很多人都有，誰讓這里總是陰雨天。你呢？”

　　陳西港搖頭，平靜的說：“我不需要。”

　　服務生穿上外套，從柜臺后面走出來：“那您以后打算做什么？還在雨鎮生活嗎？”

　　“世事無常，誰知道呢？”

　　“那么，您保重。”服務生的眼神深邃起來，有種不符合年紀的老練的自信和沉淀。

　　陳西港笑笑，說：“你也是，要保重。一個人承擔的責任，應該與本身的能力相符，不是嗎？”

　　“那要看即將到來的太陽節，會不會比以往更有意義。”

　　服務生收起笑容，走到門口，看著陳西港。

　　陳偵探低下頭，杯子里的咖啡上還有完整的桃心圖案。他笑一下，笑聲只比呼吸重了一點，世界不知不覺就安靜許多。

　　該走了。

　　陳西港撐著傘，獨自走在空蕩蕩街上，他的身影消失在路口轉角的時候，雨終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