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02

　　來到步行街與崔凡見面之前，陳西港在2樓的客廳里發現了一張字條：

　　陳偵探，下午三點，盛世路18號，進門右數第三個靠窗的位子。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支付余下的傭金。郝女士。

　　“誰稀罕你的傭金。”捏著皺巴巴的字條，陳西港的眼里滿是氣憤。

　　這位有過一面之緣的郝女士，出手非常闊綽，并且毫不留情的將陳偵探推下罪惡深淵。她堂而皇之的走進陳西港的家，環顧一圈，然后從容的走到玻璃桌旁寫下這張字條，接著把字條貼到監控鏡頭前，于是在地下室里，監控著客廳的鏡頭變成一片花白，陳西港拿著字條回到地下室里，調出了昨晚的監控錄像——凌晨3點，正是夜深人靜，來者帶著墨鏡和口罩，身上披著厚重的黑色雨衣，手上還戴著白手套。陳西港盯著電腦恨的幾乎咬碎牙齒，有監控也沒有用，她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看不到臉，沒有指紋，甚至連性別都無法確認。

　　跟崔凡道別以后，陳西港便直奔郝女士在字條中指定的見面地點。

　　雨傘下，他手里的字條被雨水打濕了，抬頭看眼前的店面，盛世路18號，原來是一間環境幽僻的咖啡廳，像陳西港這樣的普通收入者，若沒有非來不可的動力，是決不會來盛世路這樣小資氣息濃厚的地方消磨時間的。

　　推門而入，收起雨傘，他顧不上拍掉衣服上的雨水，直直的朝某個方向注視著，郝女士已經坐在靠窗的第三個位子上賞雨景。聽見有人開門，她也沒回頭，等陳西港慢慢走到跟前，才側過臉，如同上次見面時一樣優雅。

　　“很準時啊，陳偵探。”

　　郝女士的面龐白皙，臉型勻潤，頭發向后盤起，每一根都看得清，她的目光清澈，若不是做為來者的陳西港心中對她有很高的提防，一定會像上次見面時一樣，對她心生好感。此刻的陳西港，倒是直想指著郝女士的鼻子破口質問，可他的嘴唇抖了半天，卻沒能說出半個字，最終還是松掉了胸口的一團悶氣，眼睛里的銳氣也消失了，認栽似的坐到了對面的位置上。

　　“錢，我還給你。”沉默良久，陳西港胸脯起伏，語氣里充滿妥協意味。

　　“你買雨衣了嗎？”

　　“沒有。”

　　咖啡店里，窗明幾凈，所有的陳設都被擦拭的發亮，泛著一絲夢幻感，很空曠，只有一個女服務生正站在柜臺里擦杯子，發出細微的，清脆的摩擦聲，因為只有三個人，陳西港說起話來也不去顧慮很多，他很難相信，這位目光清麗的女士竟然可以殺人，云淡風輕的說著與兇殺有關的話。

　　“為什么把我牽扯進來？”

　　“牽扯？陳偵探，我以為您是有正義感的人。”郝女士往杯子里加糖，纖細的手指拂著杯沿。

　　“正義這個詞，不適合用在這里。”

　　“什么意思？”

　　“正義不能用來殺人。”

　　“您以為，雨鎮是桃花源那樣的地方嗎？”

　　“您只是因為對生活不滿意，就殺人了？”

　　你不了解雨鎮。陳西港很敏捷的反駁了郝女士的問話，背地里，他的心跳卻仿佛停了一下，吳歐陽的話再次浮現出來，陳西港意識到，他也不了解眼前這位美麗卻可以殺人的女士，你為什么這么做呢？雨水敲打著玻璃，敲打著路面和店面的屋檐，陳西港聽到，那些聲音有著微妙的不同，此時此刻，都能分辨清楚。

　　郝女士似乎微笑一下，她舉起杯子，咖啡剛到嘴邊，門被推開，進來的人力道很猛，陳西港嚇了一跳，轉過頭看去，郝女士面容平靜，喝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回桌子上。

　　服務生急忙放下手里的工作，跑過去攔著闖進來的不速之客，說：“對不起，今天下午不營業……”

　　“讓他進來吧。”郝女士誰也不看，她轉頭看向窗外，眉心投下一片不明顯的陰影。

　　陳西港直直的盯著闖進來的人，那人沒帶雨傘，運動鞋和褲腳濕透，雨水從銀白的鬢角間淌下，他的身上的黑皮夾克被雨水沖刷的發亮。

　　吳隊長！

　　吳歐陽不去理會前去阻攔的女服務生，徑直走到陳西港和郝女士的座位跟前，他順手從經過的地方拽來一張椅子，擺到陳西港與郝女士中間落座。這一間小而精致的咖啡店里形成了一個氣氛奇怪的三人場，空氣間充斥著吳歐陽氣憤的喘息，像頭跑了幾公里的公牛，他不說話，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勢，明顯也不允許別人說話，他兀自把手伸到桌子下面，稍一用力，掰下一枚物件，扔到桌上。

　　是個黑色的竊聽器。

　　“你現在走出去，可以算你自首。”吳歐陽說。

　　郝女士面龐平靜，眼里透出落寞，緩緩說道：“不喝點什么嗎？”

　　“這種事不著急，等你住進監獄，我有的是時間。”

　　“啊，差點忘了，吳隊長已經退休，怎么還能辦案呢？我真沒想到您會做到這一步，我要是走出去，您也就沒有回頭路了。”

　　陳西港直感到腦袋越發沉重，下巴快要頂到胸骨，他要如何參與這突如其來的談話，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陳西港玩慣了這種獵人和獵物躲迷藏的游戲，從前，他都是最后的獵手，是黃雀，無奈這一次，他成了蟬，成了這場狩獵中最無知的一個。窗外，遠處的街對面，一輛汽車門被人從里面拉開，三個年輕人陸續走下來，其中一個是崔凡，他望向陳西港這邊，摘下耳機，嘴角緊閉，然后低頭踢走路面的一顆石子，帶著另外兩名警員走過來。

　　“你還是擔心自己吧。”吳歐陽說著，把手伸進外套內里的口袋，拿出香煙盒，他需要抽根煙，但想想還是作罷了，又把香煙放回口袋。

　　郝女士的手指摩挲著精巧的杯子，眼睛看似盯著咖啡上的心形圖案，其實什么也沒看，那雙眼睛回溯時光，注視著自己的過去。她緩緩說道：“一場雷雨不會突然發生，必然在云層中醞釀很久。官逼則民反，古今中外皆如是。”

　　吳歐陽好像和老友聊天似的，說：“這，和你犯下的兇殺案是兩碼事啊。”

　　郝女士突然笑出聲，空曠的咖啡店因為她的笑聲，變得有點冰冷，郝女士笑得很開心，也很用心，一行汗水從她發絲整齊的鬢角里淌下，她自然地拭去，笑著說：“吳歐陽，你真不像是個強詞奪理的人。私下逮捕也是犯罪，你好自為之。”

　　郝女士的笑容隱去，不笑了，脖子稍微歪著，抿著嘴，她的呼吸比之前急促一點。柜臺里的女服務生不停地擦杯子，她看起來有20歲，也是個不諳世事的姑娘，雖然發覺了氣氛變得緊張，也不知道怎么辦，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索性低著頭，洗干凈的杯子就再洗一遍，再擦一遍。

　　崔凡和另外兩個警員快走到咖啡店門口時，雨下大了，郝女士望一眼窗外的瓢潑大雨，然后注視著陳西港，她的目光不再那樣優雅清澈，那里幾乎有火焰燃燒，她嘴唇顫抖，似有千言萬語傾訴不盡，然而，最終，她只向陳西港輕輕低頭，便站起身，轉身離開了。門外的崔凡打開雨傘，押送著郝女士，走向遠處街對面那輛汽車，崔凡和郝女士一樣，離開時，始終沒再回頭看陳西港一眼。

　　只剩下兩個男人的位子里，沉默延續了很久。吳歐陽臉上并沒有破案之后的放松和愉悅，依然蹙著初現蒼老的眉頭，心事重重。

　　“沒想到這么快又見到我吧，陳偵探。”

　　“你盯這個女人，多久了？”陳西港腦門冒汗，空調明明是開著的。

　　吳歐陽朝陳西港亮出手背，擺出一個剪刀手。

　　“兩個月？”

　　吳歐陽埋頭苦笑，把濕漉漉的頭發往后捋，說：“兩年前，是兩年前的事了啊。”

　　二零一零年，四月，在雨鎮。正是雷雨連天的季節，對本地的居民來說，雷電轟鳴，暴雨襲城都是家常便飯。

　　吳歐陽正在警局的辦公室里值班，中午，剛和年輕警員們一起吃過盒飯，辦公室里還飄著酸菜豬肉的味道，吳歐陽躺在椅子上，享受著今天的第七根香煙，本來是特別平常的一天，卻被一通緊急電話打斷了。吳歐陽一看來電顯示，是鎮長打來的。

　　“你好，鎮長，我是吳歐陽。”

　　“帶上你所有的人，到蓄電池工程三區！快！”

　　“鎮長……”

　　吳歐陽站起來，年輕警員們看他的樣子，也緊張起來，紛紛看向吳歐陽，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光聽鎮長的語氣，吳歐陽就知道位于雨鎮地界邊緣的蓄電池工程一定發生了極其嚴重的事故，只是想不到是什么樣的事需要由重案組出動，他還沒想好怎樣回答，只聽到一聲隆隆的轟鳴，一開始，他還以為是來自遠方天空的巨大雷聲，緊接著，整個公安局辦公室震顫起來。電話里，鎮長那邊也傳來一陣噪音，好像是電話掉在了地上，鎮長撿起電話，近乎瘋狂的喊起來：

　　“安全事故！所有人都要用上！你們也去！把所有有嫌疑的人控制起來，寧可錯抓，不可錯放！”

　　重案組的警員都扶著桌子或者椅子，扶著手邊能夠到的任何東西，保持著身體的平衡，而他們的眼睛，都驚愕的看著窗外的同一個方向。

　　縱然，吳歐陽心中疑慮萬千，也只好咬咬牙，說道：“明白，我這就帶人過去。”

　　吳歐陽放下電話，循著警員們的目光走到窗前，望向雨鎮的西北角，也就是蓄電池工程三區的位置，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已然在電閃雷鳴的天空中成形。

　　他還不明白，就在那個雷雨天，他帶著重案組十幾個警員冒著大雨趕到蓄電池工程三區的時候，他命運的軌跡，便徹底走向未知了。

　　距離事故現場還有很遠的時候，重案組的所有人便被遠處沖天的火光嚇住，所有人都怔怔地望著，即便隔著車窗，隔著暴雨對車子的猛烈擊打聲，吳歐陽還是能清楚的聽到來自事故現場的急救車和消防車的警笛呼嘯，幾乎全鎮的急救車都出動了，好像在玩一種在醫院和事故現場之間排隊轉圈的游戲，一輛接著一輛，一輛急救車從事故現場那邊開過來，與重案組的警車擦肩而過的同時，另一輛急救車便從醫院的方向開往蓄電池工地。消防車也是一輛接一輛趕往那片火海。

　　重案組的警車里，正在開車的年輕警員緊張的滿頭大汗，盯著前方，聲音發顫的說：“我們來干嘛呢？這要多大的火，下這么大雨都滅不了。”

　　另一個警員一只手緊緊抓著車座靠背的一角，指尖蒼白，幾乎從牙齒里咬出幾個字：“完了。是蓄電池，爆炸了。”

　　“工程三區，有八百多工人……”

　　年輕的警員們仿佛看見了世界末日，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懼在警車里蔓延，滲透著恐懼的空氣隨著警車搖晃，隨著車窗外的雨刷來回擺動，恐懼的氣息混合著空氣進入每個人的鼻息，壓迫著每個人的心臟，吳歐陽是老警長，即便如他這般身經百戰的人，此時此刻，也不知該做怎樣的安排，應該采取什么行動。超級蓄電池工程是雨鎮的心臟，它一邊依靠吸引和收集雨鎮周邊的雷電，為雨鎮提供源源不斷的能源，同時也需要用穩定的核能來支持自身的運轉，蓄電池三區是四大區的最后一塊，馬上就要完工了，沒想到，最終，竟然是如此收場。

　　“爆炸了……”吳歐陽呢喃著，聲音很小，可是車上所有人都聽得見。

　　“吳隊長，鎮長讓我們來這，做什么？”

　　吳歐陽沒有回應。事故現場已經近在眼前，車子開始搖晃起來，開車的年輕警員面色蒼白，幾乎是用盡了最后的力氣踩下剎車，把車子停到蓄電池工地外緣，停在那一層在爆炸中變得殘破不堪的絕緣防護層外面。

　　現場濃煙滾滾，雨鎮的雨到這里反而小了很多，淅淅瀝瀝落下來的，都是黑色的雨點，警車很快就被淋上一層斑駁的黑斑，只有雨刷擺動的地方還可以看清楚外面。

　　“隊長？”

　　吳歐陽回過神，看著年輕的警員們，到了這一步，他們都嚇壞了，眼神里充斥著惶恐，卻沒人要求折返，每個人都在等著他做警長該做的安排，等他說接下來要做什么。做什么……吳歐陽也在質問自己，發生這么大的安全事故，鎮長讓重案組來這里，是要做什么？吳歐陽不是不懂，只是不知道，這一步走出去，從今以后，“警長”這兩個字，這個在肩膀上扛了半生的名字，還能不能保有它應有的重量。

　　“我們下車。”吳歐陽終于說出一句明確的話，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比想象中的，要鎮定自若許多。

　　警員們的表情也更堅定了，可是疑問還是隨之而來，開車的警員問：“隊長，會有輻射的，我們這樣……”

　　“害怕的就回去，我不攔著，我們來是執行任務的。”

　　吳歐陽拉開車門，俯身邁出去，警員們也都陸續從車子里出來，他們出來時沒帶傘，黑色的碩大雨滴稀稀落落的打在他們的衣服上和臉上，不消一刻，所有人都像受了詛咒一樣，一身漆黑，怎么也擦不干凈。吳歐陽仰望著眼前的巨大而殘缺的半圓形建筑——那就是超級蓄電池，此刻只剩下鋼鐵的骨架，讓人勉強看得出它本來應該呈現的模樣，濃煙從所有縫隙中涌出，從所有斷壁殘垣，所有巨大的窟窿中涌出來。

　　這里，恍如另一個世界，他們仿佛闖進了另一個毫無現實感的世界，與自己的辦公室無關，與自己的家人，自己的生活毫不相關。而他們闖了進來，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徑。警員們跟著吳歐陽走進被炸爛的絕緣防護層，慘叫和痛哭聲從四面八方涌來，很多人像迷路的孩子一樣哭著到處徘徊，嘴里呢喃著什么。

　　吳歐陽的身邊，有兩個警員突然俯身嘔吐，吳歐陽轉身看他們，與此同時，一股焦糊的惡臭撲面而來，吳歐陽捂住口鼻，腸胃里一陣翻騰，就在他的身邊，躺著一具燒焦的尸體，幾乎與黑色的泥地融為一體，年輕的警員們光是忍受這股惡臭，不讓自己嘔吐，就已達到意志的極限。

　　“隊長……”

　　吳歐陽循著警員們分散的目光，四下里張望，才發現，他們已經被燒焦的尸體包圍了，黑色的泥水地上，躺著不知多少具焦黑而殘敗的肉塊，這里早已沒有了生命的氣息，是一片死地。

　　寧可錯抓，不可錯放。

　　“要做到這一步嗎？”吳歐陽自言自語道。

　　“隊長……”

　　吳歐陽看著那些哭喊的人，慘叫的人，回頭對警員們說：“所有人，分頭行動，征用現場的警車，遇到凡是能行動的人，能說話的，意識清醒的，全部帶回警局，尤其是爆炸過后跑來這里的職工家屬和親眷，一定不能讓他們回去，必須帶回警局。”

　　“隊長，為什么這么做？”

　　“先帶回去再說。”吳歐陽不知道怎么解釋。

　　“可是我們怎么說呢？憑什么讓他們跟我們走？這……”

　　吳歐陽走到發問的警員跟前，實際上，他和警員們一樣，早就懵了。他的心里，還有另一個自己，冷靜的看著他，聽著他。吳歐陽看著被雨水淋的滿臉烏黑的警員，他們的眼里滿是疑惑和驚慌，他們在各種驚險的案件中從不退縮，可這里，不是他們應該會出現的地方。吳歐陽突然意識到，他已經沒有資格要求他的警員們服從，他的嘴角抽動著，看著那名警員的眼睛，什么都沒說，轉身走進更靠近爆炸中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