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在太太小姐們都不大起得來床的天光里,沈懷遜從家里踱步出來。他直來到她居住的新公館外頭,一直圍著繞圈子,壓低了頭上禮帽的檐邊,唯恐被相認。
生人或許認不出他,可車子開過沈懷遜邊上,袁敢在一掠而過之際,還是將他認得。他吩咐車子停住,在沈懷遜身后下車來。
“呦,還真的是你。好久沒見了,沈老弟。”
沈懷遜愣了愣,才認出這是袁敢。
“袁旅長,我。。。路過這里。”
“怎么幾個月沒見你,這稱呼就遠了。是不是。。。還記恨我沒等你回杭州,就娶了清尋?”
他落寞地笑了,神色不像有責怪,只是問他:
“見袁公館這樣氣派,想是你們日子過得好。那我這個做大哥的。。。也沒什么可說了。你們當真過得好,是嗎?”
這一回倒是袁敢審視起他來。沈懷遜有什么與過往不同了,外界傳到他耳朵里的揣測倒也不少,有人說他戀上了某家小姐可惜沒成,便郁郁寡歡在公館里;也有人說是生意上的不得意,沈家平白虧了很多錢,沈老太便干脆革了懷遜的權,自己上陣。。。。。袁敢對這些將信將疑,可于親于私,他都還十分惦念這個新舅哥的境況:
“我看你還是親自來見一見,心里不就踏實了。哦,對,這個周六清尋生日,我預備給她在這里辦一個小型舞會,請了一些上海的朋友賞光。但我想她最開心還是能見到你——畢竟你們是親兄妹,她嫁到這兒沈家有什么不痛快我不清楚,但我清楚你在杭州是如何為她幫她的。她能快樂,你看了總不會心刺。”
“當然不會。。。”他喃喃地說,睫毛微閃,袁敢一席話呼風喚雨般召調來他心里好一陣酸楚。他覺察到該走了,手中卻不得已收下袁敢遞來的請帖,揣好到口袋里:
“我會盡量安排好事情過來。。。您去忙,我就先走了。”
袁敢笑吟吟地叮囑他一定到,沈懷遜簡直是如蒙大赦,隨著街道上逐漸多起來的人流走向遠處去。
沈清尋生辰這天算是被袁敢的關系和她自有的魅力給抬高成了一個節日。袁敢,穿上一身熨燙得筆挺的立領軍裝,一雙黑色牛皮小靴再加上一副考究的白手套,挽著愛妻的纖纖玉手,在客人絡繹的問候中談笑自如。
舞會開始后約摸半個鐘頭左右的時候,柯白塵夫婦做著老同學霍恩青的轎車也開到了——霍恩青現在上海的大證券所里做事,借了老家在廣東的財力混得風生水起,柯白塵夫婦仍舊保持著同他的聯系,算是念及當年在杭州一同求學,而今又一同在上海打拼的情誼。霍恩青停穩了車子,從后座上下來的是背著相機的柯白塵和將頭發修剪成齊耳的短發,穿著樸素自然的妻子周霽云。前頭進門的客人人頭攢動,他們遞了帖子只得踮著腳在人群中探看。
好容易進了門,霍恩青同他們分散開。周霽云看見人群中的小姐太太各個穿金戴銀,儀態萬方,不覺有些耳紅。柯白塵反而一副自矜的樣子,抓住太太的手一同去取些吃食。
“我看你還是快些拍完照片,就跟我回去吧。”周霽云對丈夫講。
“來了總要跟清尋見一面,說一聲。”
“你上次回來不是也說,她不叫我們來這種地方。”
“我最了解她,她說這樣的話,只是怕被我們瞧不起。你以為她過得好?她心里比我們還要苦。”他向侍者要了一杯紅酒,慢條斯理飲起來。
“只怕人家也在心里憐憫我們呢。”
周霽云冷笑道,白塵不睬她。他看見了清尋和袁敢的身影,便要尋個機會迎上去。周霽云跟不上他,周圍又盡是人的冷臉色,她只得懨懨地靠在墻壁邊上,看著丈夫逢迎去。
袁公館本就氣派寬敞的客廳里,天花板上為迎接清尋生辰,重新裝飾了彩色的宮燈點點,閃爍起來格外助人興致。許多在老百姓面前莊重嚴肅的人物,一遇到這樣的燈光照耀,音樂刺激,便很神奇地能放下架子,在眾目睽睽中將自己并不漂亮的步伐賣弄得起勁。周霽云正端詳著這些平日里威風凜凜的人物出丑的模樣,在她頭腦中羅織文字批判。
就在她旁若無人思考的當兒,一個戴著副黑眼罩裝扮神秘的男子對她開口:
“能請您跳個舞嗎?”
她怔怔著,不知道說些什么話合適,因她一向也沒有來這種地方跳舞的經驗。男子微微躬下腰來,一只手已領了周霽云入場。
“我。。。不怎么會跳舞。”
周霽云還是第一次被除了丈夫之外的男人擁住,雖然心知不過是禮節,還是讓她凜冽的個性難以自然。
男子沒回答,從戴了眼罩的面孔上也看不清楚表情,只有一雙來回閃動的眼睛。他的眼神隨著與她的旋轉而旋轉,卻總是能落回一個集聚的點上——到了那一點,他的眼光就能停滯下來,整個人好似陷入了寧靜的回憶之淵,沉湎而憂郁。
他的舞步也慢下來,帶著周霽云只是緩緩搖曳。
她順著他的眼光望,卻先看見了丈夫。柯白塵和許多男子圍在一張長皮沙發的四周,手里端著一疊精致的外國點心,邊向里邊添補肚子邊向外邊傾吐所學。從那一圈男士匯聚的地方,不時傳來笑聲和鼓掌聲,似乎全世界最精彩的新聞都要從那里被醞釀出來。她認出一個站著的高個子男子是袁敢——之江匯演那一年將白塵痛打的那個軍閥,她記得。她只疑心白塵怎么能就忘記,還在他邊上談談笑笑,分享喜悅和快樂——
直到她見了沈清尋在人群中。
現在,周霽云和身邊的男子總算望向同一個人了。那是袁敢的夫人,上海灘新近聞名的淑媛紅粉,沈清尋。
她全身裹在銀色晚禮服中,雪白細長的頸項上一串晶瑩剔透的紫色水晶。袁敢撫著她肩頭側立,面上對外是一副鮮明的得意自矜,對內則另是一副體貼溫存。
“她變成另一個人了。”周霽云以慨嘆的語氣說。
“你也認得她嗎。”沈懷遜終于開口。
她回頭看看他,嘆息:“何止認得。我與她一個寢室里住了四年,現在她卻變化得我都有些不敢認了。”
“過去她什么樣。”他問。
“過去她總是孑然一身,不愛這些熱鬧。人也氣質高潔,裝飾簡單,清清靜靜是她的人品。過她心里喜歡的日子,愛她心里喜歡的人。。。”
周霽云說完自知失言,卻不知道她無意中道出的事,則是對面陌生人心底的沉痛。他適時地放開她去,周霽云忙在熙攘的賓客中擠出一條路去尋白塵回來。她不知道那蒙了面孔的男子究竟何方神圣,也就恐怕為清尋和自家帶去麻煩。
“白塵,我們回去罷。”
周霽云挨近那“核心”來了,邊說邊把白塵向邊緣處拽起來。柯白塵不情愿地從座位上騰出地方,自己手上握不穩,玻璃酒杯鯰魚似地從手掌里滑出去,在地板上碰碎了。
“你鬧個什么勁兒。”柯白塵感到面上無光,低低地訓斥妻子。
沈清尋撥開眾人,瞧見了往日里一對老朋友。她立刻站起來叫傭人去打掃了,自己迎上去握住霽云一雙手:
“是你嗎?霽云?上次白塵來這里,我就想著你怎么沒有來。之前我勸他不要再來,后來便有些后悔——怕你們聽了我這樣說就真的同我生分。其實我心里非常惦念你們,尤其是你,霽云,我的好姐妹。”
沈清尋說著回身把丈夫袁敢介紹給他們夫妻,袁敢點點頭,算是認識了。
“我剛剛遠遠地瞧見你,還以為是自己花眼,見到一位女王。”周霽云想以笑話似的語調講出來,沒想雙方還是心有戚戚。沈清尋重新挽起她的手:
“我不敢說自己十分沒有變。但與你相交的一分清尋,還是那一分。”
霽云于是笑了:“你不必剖白什么,既然你說姐妹一場,那么看到你今日過得好,我哪有不開心的道理呢。”
沈清尋同周霽云正交談,忽然,舞群里傳來一陣叫好和鼓掌聲。原來是有人大跳時下熱門的狐步舞,只見一對衣著摩登入時的男女在人群間款款挪步,一時悠然回旋,一時傾斜擺蕩,兩雙腳與地面輕柔地摩擦,仿若兩片羽毛在翩飛。
“霍恩青被封為上海舞王,倒比他金融圈里的名頭響亮。”有人以不無嘲諷的聲調評論。
“他抱得是哪家小姐呀?長得倒有些姿色,就是身子重了些。”另一個問。
“沈敏之嘛!”
“他們轉來轉去的,你也認得出是沈敏之?”
“上海灘除了沈敏之,還有幾個三十歲都沒嫁人的老小姐,你倒說說看?”
眾人亂哄哄地把這一對年齡不搭的舞伴圍在中央,夾雜著沈敏之在其中不時傳來的愉悅自得的笑聲。袁敢擠走沈清尋邊上站著的柯白塵夫婦,在一圈賓客的起哄聲中邀妻子清尋共舞。
她知道袁敢最恨別人放肆。一點頭,在他逼人地目光里也同丈夫雙雙挑起了狐步舞。
霍恩青見身旁袁敢也下了舞場,很知趣地準備把風頭讓出來。偏偏一旁的女人不甘心,沈敏之瞪住他:
“怎么,這就被人家嚇住了?跳個舞而已,他能給你定罪不成?”
“定罪也許不會,可‘得罪’他已經讓人吃不消。”霍恩青說著笑容可掬地對新上陣的袁敢夫婦示意著,退下去。他多望了清尋一眼,期望她能記得當年演出話劇成為旅長夫人自己還是媒人,然她不僅沒有善意地回望,連一點客氣都沒有。
霍恩青想不明白自己什么時候開罪了她。如果真要說開罪,也該是柯白塵夫婦,她卻又那么親昵的待他們——霍恩青正泄氣,心不在焉就撞上一個上前補位的男子。
男子渾身純黑色的裝束,還戴有假面,如果不是沈敏之正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拋棄,他或許整晚都會安靜地站在角落里不言不語。但沈敏之逼視的目光已不容他還安靜當個看客。
不論如何,他要保全小姑姑的名聲,也是保全沈家的名聲。他須得從容鎮定,不卑不亢地結束這個難堪場面,若小姑姑自己知趣離開也就好了,可沈敏之心里舊仇新怨都在翻騰——
她不讓。也就不允許沈懷遜讓步。
音樂輕快中帶著沉郁,是支圓舞曲,滿廳的人都在議論。男子來到沈敏之面前,輕輕挽起她一只恨得直攥拳的手,她身上的所有憤恨便經由長長的蔻丹指甲嵌入他手背上的皮膚里。沈懷遜咬緊嘴唇,什么也沒有講,帶動她在袁敢夫婦身邊以同一速率旋轉。
“你小姑姑的新相好膽子還真大。”
袁敢從鼻子里哼笑一聲,故意舞步騰挪到男子正面去端詳來者何人。
“看身型有些熟悉。”袁敢又對妻子講。
沈清尋一語不發,面色慘白似新紙。然沒有人察覺到。
“袁旅長在看什么那?”沈敏之一面跳,一面在袁敢接近時抬起眼皮把他那份好奇看了個清清楚楚。懷遜舞步輕柔舒緩,比袁敢更多幾分文雅,她正得意:
“是不是想命令我不要跳了,把舞會的光環給你這位小妻子讓出來?告訴你女人家的風頭,可不是只要拿錢堆就堆得出來的,自然更要男人捧——但若只是自家男人捧,那也沒什么意思。這不,我也是怕清尋生日太冷清,雖然你這兒勢大欺人,畢竟我是她小姑姑,也應當來捧個場。。。對了清尋,還有件事要告訴你,叫你安心。你脖子上從我那里偷走的這串項鏈啊,就送給你了,我看幾次來你都只戴這一串,相必是沒什么更換的。沒關系,小姑姑我的首飾還多幾樣,這串權當給你生日的賀禮了。只是袁旅長,你娶了這樣個手腳不干凈的太太回家里,家產再大也要小心些。。。。。。”
袁敢盯著沈敏之說這出一席話,視線再回轉到面前妻子的脖頸上,那串項鏈淡紫色的微光兀地便有些可惡。他揮手示意音樂停了,燈光暗了。幽暗光線下他松開妻子的手,自去替她解除脖子上那串項鏈下來。
沈清尋看著自己心愛之物被袁敢送去小姑姑面前,一雙早已失神的眼睛突然流露出痛徹的痕跡,雖然那痕跡很淡,而她自己也并未阻止丈夫——但,當水晶串成的情愛所系隨著丈夫的手指松動,即將落回小姑姑掌中時,她的目光凝結了,不止目光,聲音也發出強硬的力度:
“你不許碰。這是我母親的遺物,從來不屬于你。你喜歡誣陷我偷盜,我卻不喜歡再見你這張臉——請你離開。”
沈敏之怔了一刻,隨即動手要把面前項鏈撕斷。袁敢還沒有從妻子不常見的震怒中反應過來,也就沒能阻止。一剎間無數晶瑩從舞場燈光處閃爍飄散,似晶瑩珠淚,似煙火燃燒,美麗的寶石在賓客的腳下四散,或破碎或隱藏進光影的陰暗處。
一只手猛然撞了沈敏之一下,原來是她身旁的陌生男子。男子迅速彎下腰,極力找尋每一顆失蹤水晶,動作之快,眼光之細,仿佛溺水之人渴求一根繩子,渴求生命的維系——
他嫌看不清楚,找尋不力,心中一陣氣憤,眼罩便登時揭去了。
“懷遜,你發什么神經?”沈敏之連忙把他從地板上拉起來。
他才記起自己是誰。可面具已然掀開,他沒有能力再大隱于世。賓客都為這突然的變故噤若寒蟬,一些人已向著面目僵硬的袁敢匆匆告辭,自動解散這剛剛還盛大喧嚷的來賓隊伍。
熱鬧的舞會恍然變作清冷的舞臺,舞臺上生旦凈末丑幾個角色慢慢恢復本性。沈懷遜緩緩從清尋腳下站起來,手里還攥著從她高跟鞋邊拾起的半顆晶鉆。
他試圖還給她,可也明白他能給的,已然不是完整。
她光潔面孔上流落的一行眼淚,是如此安靜克制,似乎失去的是她心里原本打算失去的,才無怨無尤。她平靜地望他,眼睛望進他眼睛最深處,直到晶瑩的淚水也涌上沈懷遜的眼眶,萬般情緒困擾著他。他突然低下頭,再也不敢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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