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傍晚,沈老太照例看過幾家店鋪的賬本坐汽車回家。紅日在西,彩霞滿天,在秋高氣爽的好天氣里她兀地覺到有些疲憊,于是半仰在座位上打起瞌睡。她不服老不行,老了老了身邊卻連一個得力的幫手都找不到——外人她不信,家里的人更不要提,她一想到懷遜從杭州回來那個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
偏偏車子到了家門口,還是懷遜上前將瞌睡中的她從車上抱下去。沈老太清醒了,要他放下自己。借著外頭紅燦燦的天光,她恢復了精神,目不轉睛地望著面前的孫兒。
幾個月來他變化得很多。下巴上青密的胡渣總是理不干凈,一身酒漬的衣衫。他現在不大到鋪子里去了,也不關心銀行的情勢,一直借口說身體不快,卻不知哪個醫生會開給他酒精香煙這種藥方。沈老太心知,還不是敏之那個鬼丫頭教他。
客廳的門開著,沈老太前頭走了進去,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像過去少年的沈懷遜每一次犯錯時那樣,等候他自己說說明白。
沈懷遜的確是變化了,自借錢一回后,他對她們的態度是更恭順也更疏離了。似乎一切都無意再過問,所剩下的唯一本事只有孝順。他恭敬地來到祖母身前,微微頜首問候過便預備轉身回房間,沒一點開口的意思。
沈老太見著他走,也沒再喚。她的小女兒下樓來了,敏之經過懷遜,二人笑眼相望一回。之后她坐到母親身邊來,替沈老太按摩僵硬的雙肩。
沈老太出神回來,問她:
“懷遜這些日子來怎么這樣不對頭。”
沈敏之穿一身出門去的淺紅薄呢的夾旗袍,外加純黑窄腰的長大衣,晶晶發閃的鉆石耳墜兒左右搖擺在母親眼睛里。她像個小女孩似地膩著沈老太一只肩膀:
“小孩子鬧脾氣,鬧天兒似的。早晚也就好了。孩子最要緊是孝順,您看懷遜恭敬您什么時候說過不字?別惱他了?!?/p>
“你就會哄人。穿成這樣,又向我要錢?”
“出去給人家湊份子,貼臉面唄。您還沒聽說吧,袁敢回上海了,聽說這次還升了副旅長。。。”
“哼,提起這事我更惱。都是你不長腦袋,沒好好籠絡他,倒指望清尋能迷住人家眼——現在可好?我怎么沒聽說,他娶了新太太,還擴建了先前的公館呢。你那時候但凡聰明些。。?!?/p>
“說這些還有什么意思,”沈敏之不高興地站起來,整理旗袍上的褶皺,“您拿錢就是了。我倒要見識見識是哪家的千金,看看是不是他袁敢一心要的‘青白女兒’。要不是,看我不讓她出丑?!?/p>
沈老太只得從小錢包里取出幾張鈔票給女兒,同時叮囑:
“到了那兒,能解口氣當然好。但別忘了你是沈家大門大戶的三小姐,什么時候都要留著點尊貴?!?/p>
這應該是宴會正熱鬧的時候,袁公館門前的空地上停滿了橫七豎八的小汽車。真大呀!真亮呀!真氣派呀。。。沈敏之從車窗里把眼前的建筑端詳地一清二楚,艷羨隨即轉為妒恨:什么東西,就抖起來了?發國難財起家的臭當兵的,當年還敢瞧不起沈家?沈敏之在賓客間團團轉,希望發現一兩個熟識的上去交談,她有些摸不清頭腦,不知道這個袁敢是不是當年那個拒婚的袁敢,希望不是,那樣她也好上前與主人認識起來。
“好喜歡袁太太家里的布置。她自己又怪謙虛的,問她怎么,總是說隨便擺擺?!币晃毁F婦人在贊美。
“人家是大學里畢業的女學生,就是持家這點小事,腦子里也有滿滿的見識呢?!庇忠晃淮┲霑r的摩登女郎說。
“還不是袁先生寵愛她。我呀,真沒見過幾個當兵的這樣看重自己妻子的?!?/p>
沈敏之充耳不聞般在來賓間東走西停,希望能夠發現那所謂袁太太的真身。她沿著客廳兜了一圈,回到門廳來,見那主人模樣的袁敢正在門口同先走的客人談話。他還是那副不通人情的軍官作派,來也好送也好,都沒有一點交際場中刻意寒暄的熱誠。
一番躊躇。沈敏之將頭發向后攏了攏,挺胸收腹極力維持片刻少女般曲線畢露的身材,向袁敢迎去:
“袁旅長好精神。。?!彼ν?,一只手懶洋洋地伸到他嘴邊去。
袁敢顧目四望,見到一只豐腴圓潤的手筆直地朝著自己。他沒應接也無拒絕,以懷疑的神色打量笑容不能長久保持的女人。
“袁旅長做了大官,就忘了老朋友?”她提示他,訕訕地把手按回在提包上。
袁敢走近去。沈敏之在他審視的注視下終于醞釀出一個更為賞心悅目的笑容,看一眼他肩上的軍階,若有所思地再拋給他一個媚眼。
“你。。。是沈家的三小姐?!彼K于想得起。
“我還以為在袁旅長眼中根本沒有我們這伙人呢,”沈敏之笑中帶刺,“當年沒能招來袁旅長做乘龍快婿,家母一直遺憾到現在?!?/p>
袁敢卻忽然笑了。他笑得很寬和,沒有一絲芥蒂的樣子。他不很明白清尋和沈家原來的關系,但想及她當年落魄的樣子,現在回來這些日子也不與沈家聯系,料想是有一些矛盾了。他摸不準妻子的意思,可重親重情的本性讓他不能冷待她的家里人。于是他主動邀請沈敏之共舞:“不如下支舞跟我跳,咱們沈家、袁家‘一曲泯恩仇’,可好?”
沈敏之當然不知道這里面的周折,還以為自己魅力不減。這下她稍稍矜持起來:
“跳舞倒是好,只不過上個月去東園騎馬把腳給扭了,走路不是很敢用力氣。袁旅長扶我一些?”
“樂意效勞?!痹疫€在笑。
幾乎從未在賓客面前跳舞的袁敢,終于有了舞伴。沈敏之見著周圍跳舞的幾對都在他們身邊停了下來,人群里漸漸只有他們在旋轉。曼妙的音樂聲里,眾人投來的目光照耀里,沈敏之搭著袁敢一只手,半個身子微微倚靠他寬闊的肩膀上,恍然經受了成為旅長太太的錯覺——她年過三十的面孔上呈現一副孩子做起美夢的模樣,沉迷在舞池正中的光環里。
“我說,你舞跳得還不賴嘛。。。我可是不常應人邀請的?!彼凉u漸忘記母親的教導,語氣放任起來。
“是嗎?”
沈敏之還想說些私話,身旁的肩膀突然略移了位置,她整個人不得已重新找平衡。不單是袁敢,那些剛剛眼光還隨著她腳尖轉的賓客,也齊齊更換了目光的投向——她背對著樓梯,不設防回轉過頭來,正瞧見一個女子款款向樓下走。
沈敏之看見一雙銀色高跟皮鞋,銀色長旗袍下擺,再望上去是一張打了薄薄胭脂的臉孔,襯得臉色有些蒼白。女子抬起眼皮微笑地一點頭,對眾人問候,卻是淡淡地。很快,她停了步子,不再向前走,望著舞池里這一對出神。
袁敢撇下沈敏之,上前問候她:“看你下午倦倦的,就沒叫你?,F在精神好些了?”
女子神色略有遲滯,往日溫順和氣的眼神在沈敏之面上流連一刻,就輕輕拂走了,似乎只是一沾塵。她開口:
“昨夜睡得有些不好,下午補一覺也就沒什么。很少見你有興致跳舞?!?/p>
“還不是因為你沒興致和我跳?!?/p>
夫妻兩個玩笑幾句,一旁的沈敏之卻聽得面上一陣紅一陣白,剛才還萬眾矚目之中,此時就成了袁太太出場時的調劑。她冷笑一聲,暗眼端詳那被袁敢眼中的寵溺包裹住的小女子。
她也稱得上美嗎?不過是皮膚白嫩些。眼睛倒是大得很,可里頭一汪水似的,委屈給誰看?面上沒有一點喜氣,身上也瘦的皮包骨頭,準是個沒福的。有這架勢,還不都是衣服首飾抬起來的,大街上隨便抓個無主的女孩洗洗干凈也就這樣子。。。沈敏之目光逐漸集聚在她旗袍領口外一圈琳瑯的項鏈上,這紫水晶倒是上好質地的,通透,瑩潤,雕工也細致,像是哪家店面里見過——
沈敏之突然明白了剛剛女子眼神里一拂而過,里頭的緣由。她氣得牙根直癢,偏偏還得在眾目睽睽之中把持住,按耐住——這不是沈公館了,時過境遷,這里是她袁太太的地界。好么,有一天,她也來到這小丫頭的地界上頭了。。。
沈敏之一側身,抖顫的雙手徑直按在沈清尋冰冰涼的手背上面,好半晌,笑道:
“我還道是誰,這不是小清尋嘛。幾年沒見,你也不給家里來個信兒,讓我們好想?!?/p>
“小姑姑還沒忘了我。”
“忘了你?忘了你是我們沈家人?不會,我們怎么說也是你的長輩,哪里就氣量狹小如此了。只不過。。。怎么也沒想到,因緣際會,咱們在這里碰面?!?/p>
袁敢環視一圈,眼中威嚴讓四下想探聽新聞的好事者紛紛避退走。他引得兩個女眷上樓去談,沈清尋還在思慮,沈敏之已當仁不讓之勢走上樓梯前頭。
她沒有準備應對這樣的會面。觸上袁敢的眼,他自去扶她肩膀一同陪她上去。她深吸一口氣,不去想小時候在沈公館里遭沈敏之苛待的情形,若只是與她斗氣一番,沈清尋還不怕,她怕的是要聽見沈懷遜的消息。
袁敢開了書房的門,請沈敏之在客椅上坐下。沈敏之見著桌子上有只銀煙盒,也不問什么,只上前取出一支煙來,接過袁敢遞的打火機裊裊點燃了。她吸了幾口,重新坐在沈清尋袁敢兩個面前,轉動眸子若有所悟,對著他們緩緩噴出一口白煙:
“袁旅長既一早娶了清尋,怎么我進門后還不言不語的,不是成心要我沈敏之在賓客前丟面子?”
“我還以為,整個上海灘都知道清尋嫁了?!彼H不喜歡沈敏之這副作派,也故意給她臉色。
沈敏之一手撐住下巴,煙霧繚繞中慢條斯理打量這一對。
“這么說,我此番來不是自討沒趣?”
袁敢默不出聲。沈清尋則平靜得很,與其對視。
沈敏之熄了沾著口紅的香煙,扔入身后窗臺上擺放的一盆萬年青花土中,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撣凈落在淺紅薄呢旗袍上的煙灰,立起身來。
“清尋,有空也回沈家看看,做人忘本就不好了。想起你小時候沈家養你長大,教你做人——還有你遜哥哥,他待你好,現在在家里閑著沒事情做,你們能幫也該幫扶些。不要把自家路走太窄了。。。。。”
她一副告辭的架勢,走過沈清尋旁側,貼近她說一句:
“別以為我就求著你了——你這個賊。”
她看一眼沈清尋脖子上的項鏈,帶著嘲諷的笑意裊裊婷婷從門口出去。
“你——站住?!痹颐偷亻_口。
沈敏之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
袁敢看一眼窗臺上的萬年青,再看一眼她:
“回來撿走?!?/p>
“袁敢。。。”沈清尋勸他。
“我不清楚你們家里的事。只是在我袁公館里,沒有這樣的客人?!?/p>
“我不撿怎么樣?”
“不撿。。。那么你出門口問問我的兩個兵,你會怎么樣?!?/p>
“好。。。好的,我撿。我撿就是了。你們真是讓我見識了,什么叫得志便猖狂。我回去便跟母親說明,在清尋這里我們沈家人已全部是外人了!”
沈懷遜哀毀逾桓,長久,心里總有一縷等待,現在則是寂滅的萬古長夜,任何等待都失去意義。他不知道自己仍然活著是為什么,如果不能再見到她,不能再從她清白的眼神里汲取活的力量。他恨自己無能為力,可就連這點恨意都是虛弱的。他不敢說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將怎么選——他還是一樣選,也就不能埋怨清尋會絕望。
難道他愛她,不是置之了生死度外?可世上有比生死更艱難的事情要人面對。如果說恨,他只恨自己是沈懷遜,恨自己受到的教育,恨思想里根深蒂固的一種懦弱。他或許可以在一無所有中將清尋擁抱,卻無法在人言可畏中給她一個名分。
她不愛袁敢,可她現在心里恨的人絕不是袁敢。他使她了無生趣,做了命運的傀儡,他也許很快就會得到她的噩耗。。。他怎么能補償?死嗎?還是茍且著活?為了清尋,他的確應該死;可為了沈家,為了這幾個不真的愛他,他卻除了她們別無親眷的女人們,他應該活。他只有活,才能對得起沈家一世養育。
“你答應了。。。陪我十年不婚娶。如果你違背這個承諾,相信我,我絕對有能力查到那個女孩子是誰,更絕對有能力。。。把她毀了?!蹦莻€抹著血一般顏色的嘴唇重復地在他耳邊響:“。。。你不相信我能把她毀了?別小瞧女人嫉妒的本事。。。。?!?/p>
嫉妒?而不是親情?為什么小姑姑會提這樣一個要求,他心里已經明白了十分。那么他現在做的事情有更高貴嗎?不過是發生在沈家的深院閨閣里,不為外人道罷。
如果清尋真的幸福地結了婚,如果她只是不愿意再見到他,這種痛苦他活該容忍接受。只求天,別讓他的罪過為她所知,他的罪孽,他為她犯的罪孽,成為她的報應!
到了晚上,沈敏之怒氣沖天地直奔沈懷遜房里,到了他面前摔打皮包、枕頭,還打翻他書桌上一只茶杯,將他房里折騰得滿地狼藉。他依靠在窗邊看著她鬧,已然習慣。
“從小到大,我最恨她那副不開口的樣子。別看她什么都沒講,心里惡毒的很!”
“您說誰?”他突然心臟狂跳。
“還有誰。。。你的好妹妹!”沈敏之復雜地望他一眼。
“她。。?;貋砹??”
“回來了,還飛上枝頭做了鳳凰呢?!?/p>
“那么,她過得很好。”沈懷遜聲調疲軟地說。
“比我們好,好得她都忘了自己是誰?!?/p>
“是這樣么。”
“你在想什么呢?想當年怎么沒好好巴結她?還是怨恨我當年棒打鴛鴦,把她趕走了?別以為我不知道!”
“沒這種事。我一直。。。一直拿她。。。當個妹妹。”
“那么,你替我出氣!”
沈懷遜默不作聲,眼巴巴地仰頭望著天花板出神。沈敏之走到他身邊去,心里若有似無有一股不安。為了趕走心里這股不安,她不肯罷休繼續說:
“咱們沈家就你一個男丁,你不出頭全家人都被外人看扁了。那袁敢過去同你不也是朋友嗎?怎么不能先借著他的勢向上爬,再回頭踩他下去?”
沈懷遜搖搖頭,閉上滿布血絲的眼,一會兒睜開來,說道:
“昨天我見酒柜里都空了,您再幫我買回幾瓶來?!?/p>
“你要喝到什么時候?”
“不是十年嗎,”他對她笑笑,“地久天長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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