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駭濤心中清楚,父親從不輕易許下什么諾言,今日既然已經點頭答應了趙剛,他是定會全力以赴的。可是看他只在窗前踱步的這大半日時光,竟好似又蒼老憔悴了十余年,他心中已恍然察覺到,這個點頭允諾并不那么好實現,甚至會有性命之虞。
鐵浮屠從衣櫥下的地板暗格中取出來一根齊肩長的“六刃篙”,一柄形似他平常打豬用的竹篙的鐵鑄兵器。即使塵封了十余年,這銀白的刃芒仍未銷色,上面的道道劃痕,記錄了自己當年縱橫江湖時的大小戰役。斑斑紅影,則是象征著自己戰勝的榮譽,對手的鮮血。
這些痕跡和顏色都是最能令一個遲暮英雄再振豪情的有力藥劑。
鐵駭濤雖有行俠仗義之心,但這些年來與他父親相依為命,父子情深,他知道父親曾是江湖英雄,怎奈他已年近古稀,自己又怎忍心看著父親再提刀拼殺,與人為敵?
思索了好久,他忽然一拍大腿,心中暗忖道:“這將‘烽煙令’送至‘天生毒門’的什么狗屁任務是它雷霆殿的家事,本就與我殺豬賣肉的鐵家父子二人毫不相干。只怪自己今早一時氣盛,多管閑事!但若這趙剛能夠好轉過來,他自然就不能將取送‘烽煙令’這危險差事再托付相求于我父親了!但這什么‘透骨花’的毒如此厲害,除了‘貞女宮’有解藥,普天之下竟然無人能解——”
想到這里,他腦海中忽然想起了一個人!他心想憑這人游歷江湖的學識,對江湖中事了如指掌的程度,或許能知道這解毒的偏方也不一定呢!
“爹!我有辦法了!”
鐵駭濤念及于此,當即高興得推門狂奔了出去。
“核桃!你去哪里?快快回來!”
這是鐵浮屠今天第二次沒能阻止住鐵駭濤,他望著鐵駭濤隱沒在街口的長影,只能不住的跺腳嘆息。
“你這沖動莽撞的性格,遲早會害了你的!”
鐵駭濤只管往前奔走,哪里還聽得見他父親的哀語,心中只想到在那趙剛被骨刺刺穿心臟之前找到救他命的辦法,他父親就不用焦心謀劃如何實現這答應了的承諾了。
之前的數年時光里,他都在絞盡腦汁的思索著如何在江湖中揚名立萬,然而只在今天這數個時辰的提心吊膽后,他卻只一心想著如何讓父親擺脫這道心理上的俠義重軛可能帶來的生命危險。自己縱然陪著他在這靈江鎮上做一輩子殺豬匠也能心安了。
他這少年頭腦,沖動心性,又哪里知道江湖社會的復雜和險惡。豈是他想多管閑事便多管閑事,想安穩身退就能安穩身退了的?
世道人心千萬丈,一惹紅塵成孤魂。
鐵駭濤奔出好遠才發現夜色早已如今日清晨的霧障一般籠罩了下來。他這一日起床后便在恍如夢境的晨霧里和他父親殺豬,買豬,在大霧里多管閑事攤上這個包袱,到如今他又在這宛如霧障的夜幕里去尋求卸掉這包袱的辦法。這一日過得倒真是云里霧里,恍如夢境。
人生豈非本就如同夢境一般,虛實難辨?
冬夜寒露甚重,狹窄的街道上除去仍舊開門營業著的店鋪還高掛燈籠外,其他的門戶已是漆黑一團,緊閉無聲了。
這小鎮上的尋常百姓在白天里忙了一整天的活計或生意,此刻早已按多年的生活規律吃了晚飯,飲下一盞滾燙的米酒,瑟縮在被窩里躲避寒夜,或安然入夢,或因尋常瑣事困擾著久不能眠。
鐵駭濤卻被這涼如冰露的夜風吹拂得精神抖擻,完全忘卻了這一整天還未進食的饑餓。腳下邁步如飛,盞茶功夫便駐足在了御河酒樓門前。
一座城市,或是一個小鎮,只要不是太過貧瘠荒涼之地,無論酷暑炎夏還是冰天雪地,總會有三種店鋪終日開門營業,夜里紅燈高掛。
一是酒樓飯店,二是旅舍驛站,三是煙花香閣。
靈江鎮雖不甚大,但卻位處綿州、德州、蜀州,三州交接的咽喉地帶。多有來往的生意商人,武林弟子,官府差使經過歇腳。
酒樓側房的馬棚里嘶聲偶起,今夜這御河酒樓的生意似乎很不錯。鐵駭濤輕車熟路的推開了酒樓遮風御寒的大門。
大堂里燈火通明,亮晃晃的燈光將這酒樓照耀得像是初秋的艷陽天,溫馨又令人心情舒暢。
但這大堂里坐的兩桌客人令人眼見了卻不怎么能溫馨又心情舒暢得起來。或許還會讓人后脊發涼,腦袋發脹。酒樓的孫老板最不喜歡做的就是他們的生意,但最不得不做的也是他們的生意。
他們來了你得自求多福,笑面迎接,如若福祉降臨,一切平平安安,他們酒足飯飽后多半會出手闊綽的豪擲銀兩。如若中間鬧個什么小插曲,老板不但有可能得負責埋尸洗地,還得自己笑著承擔一切砸摔爛了的損失,以消解和避免更深的沖突,更大的損失。
他們就是終日靠刀頭舐血為生的江湖中人。
鐵駭濤在這酒樓里見慣了各色各樣的江湖中人,但如同今晚這般各色各樣的江湖中人湊在了一張桌子上圍坐著的情況他還是首次遇見。
所以盡管他很焦急的想要盡快找到自己正在尋找的那個人,也忍不住往那大堂右側的一桌人多瞧了兩眼。
那桌總共坐了四個人。靠近柜臺一側的上方端坐著一個青衣光頭和尚,和尚生得濃眉大眼,眉心間長著一顆肉瘤,像是凸出來的第三只眼睛。和尚很胖,肥碩的身軀堪比廟堂里的石像佛祖,此刻他嘴里塞著一只雞腿,含混不清的咕嚕著些什么。
和尚右手邊默默的端坐著一個山羊胡子的中年人,中年人兩手扶著兩腰旁的雙刀,神色嚴肅,似乎隨時準備抽刀拼殺,又似乎這只是他多年來養成的一個動作習慣而已。他面前還留著半碗飯,米飯上剩著一只咬了一口的雞腿和一片肥肉。
這個長得和山羊神似的中年男人心情似乎很不好,所以胃口也不好。
但他對面那個包著頭帕的矮子心情卻是好得不得了,因為他和那胖和尚談話間笑得一雙眼睛已瞇成了一條縫,一條不見眼珠的縫。他兩手還捧著一條酥魚,正在津津有味的啃著。
并且背對著門而坐的那個高高瘦瘦像是纖擔一般的男人看起來心情也很不錯,他正玩弄著手里的一根槍頭鐵拐,眼含笑意的傾聽著那胖和尚和矮子的對話。他面前的碗里的飯也是吃完了的,只有酒杯里仍是滿滿的一杯酒。
鐵駭濤心想這桌人真是奇怪,開心的人看起來特別開心,沉默的人又特別沉默。他們雖然有說有笑,但空氣中又好似氤氳著一股微妙的壓抑氣氛,大笑著的矮子和胖和尚等人很壓抑,沉默的山羊胡子也很壓抑,他們每個人都似乎憋著一肚子的氣,卻不敢發泄出來。
那桌人身后的角落里還有一張桌子,桌子旁只坐著一個年輕男子。男子身材頎長,他身上素白的長衣沾滿了酒漬和污跡,看起來已有很長時間沒有換了,本應被頭上青布綸巾束起的長發也有一撂垂散在了眼角額前。他滿身都散發著風塵仆仆的氣息,但沒有人會覺得他很邋遢,因為他渾身骨骼支撐起來的輪廓線條都在向注視著他的人昭示著他無比的自信,那種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自信。
鐵駭濤只能看見這個自信卻又有些落寞的年輕人的側面,因為他正一只手支在桌面上撐著半邊臉,隨意的玩弄著從盤子里夾起的一顆花生米,花生米的紅衣窸窣飄落干凈,他便隨手一扔,花生米在他嘴里慢慢被咀成了粉末。他面前另有一盤辣子雞,卻還剩著大半盤煎得黃澄澄的雞肉,辣椒早已被吃得干干凈凈。桌面上東倒西歪的擺著兩個空酒壇,和一壇開了封的酒。那是這酒樓里出了名的烈酒“紅刀子”。
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
這個年輕人不僅有些落寞,似乎還有些寂寞,只有內心寂寞的人才會刻意尋求這些味道感官上的刺激來填補內心的空虛。
他是一個讓人見了第一眼便會無法自制的去思索他的內在,猜想他的曾經的人。這是這個落寞男人特有的魅力。
他的右手邊工工整整的躺著一柄灰布包裹著的長劍,讓人見了總會忍不住去猜想這亂桌上工整躺著的包裹內長劍的形狀和顏色。
不知這是這柄劍特有的魅力,還是因為它躺在這個男人的身邊,才會顯得意義非凡。
但鐵駭濤只是匆匆一瞥,并未過多去思考猜想。因為他正急著去找在這酒樓里表演傀儡戲的姬老頭。
姬老頭游歷江湖數十年,熟知武林中近五十余年來幾乎所有大大小小的恩怨。他的傀儡戲便是將這幾十年來武林中斬不斷,訴不清的恩怨情仇,殺戮斗毆,重現給數十年后的后世子孫觀看。
鐵駭濤剛剛跑上通往二樓的樓梯,恰好迎面撞上了剛轉角下來的酒樓伙計蔣四。
“嘿,鐵核桃,你怎么現在天黑了才來?大腸和豬肝呢?今上午怎么沒給我送過來?酒樓要用呢!”
蔣四是酒樓廚房掌勺師傅蔣三的兒子,他和鐵駭濤是發小,兩人熟識,一碰見便直呼小名問道。
鐵駭濤焦急的道:“大腸和豬肝還在豬肚子里呢!姬老頭在哪里?我找他有急事!”
蔣四伸手抵住了鐵駭濤的肩膀,不讓他上樓,好奇的道:“你這么急著找他干什么?要看哪一出傀儡戲?‘天生毒門’二兩毒藥滅‘蜀中唐門’?還是江湖中人一直期待著有生之年能看見的‘無煙公子’大戰‘笑書生’?”
說到最后蔣四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來,只因“無煙公子”和“笑書生”正是當今江湖中名氣最響亮,傳聞武功最高強的兩個年輕人。但兩人從未交過手,也并無門派恩怨和先輩仇恨作兩人交手的引子。為了實現眾人夢想中的“無煙公子”和“笑書生”一戰,曾有人用傀儡戲表演過,但那人早已被觀眾亂刀砍死。
因為他在表演中分出了勝負。
沒有人認為“笑書生”會敗在“無煙刀”下,也沒人希望“無煙公子”倒在“書生劍”下。
是以只要有人一本正經的將這兩人當作對手舉例出來,那便當真是當今江湖中天大的笑話了。
鐵駭濤急躁的撥開了蔣四的手,皺著眉頭嚴肅道:“四麻子,我真的有急事要找姬老頭!你快去幫我把他喚出來!”
蔣四見鐵駭濤一臉當真的神情,便也知趣的收起了玩笑的笑意,只道:“你沒看見今晚這整個二樓都被貴客包了下來了么?姬老頭正在給貴客表演傀儡戲呢!而且姬老頭說他表演完了這場戲就要到外地去給某個大戶人家作慶生表演。”
鐵駭濤急得一跺腳,道:“不行!他今晚必須跟我走!只有他也許能救那人的命!”
蔣四一聽關乎人命,這一生都安安穩穩居于小鎮的青年人立馬緊張慎重了起來。急道:“要姬老頭去救人啊?!那我——那我去問一問那貴客,能不能通融一下——”
鐵駭濤喜上眉梢,忙推著蔣四道:“好!快去!我在大堂里等你!”
那蔣四轉身跑了上去,但沒走兩步忽然又轉了回來,神秘兮兮的道:“我這次幫了你,今后你可得少和姬老頭的孫女搭話,就算她主動和你說,你也不能理她!要做出一副讓她討厭的樣子,知道了么?”
鐵駭濤沒好氣的道:“好好好!我不理姬小鈺,我讓她討厭我,她是你的!行了吧?!”
蔣四眉毛一抬,揉著嘴角剛長出來的青郁的茸毛,嘴里哼著歡快的曲子,腳像是踩踏著云端最漂亮柔軟的云朵般,歡快的上樓去了。
鐵駭濤轉身回到大堂里,隨意尋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心事重重,饑腸轆轆。
他心里在擔心著那趙剛身上的花毒發作的進度,鼻子里卻不斷的嗅到了那個落寞年輕男子和胖和尚幾人桌上的酒菜香味。他想起來自己除了早上出門買豬時吃了兩個雞蛋,在路上吃了幾個核桃以外,其他什么也沒吃。
想到這里,他吞了吞口水,反手往背后的褡褳布袋里摸了進去。
但還未摸到核桃,那胖和尚忽然一巴掌拍在桌邊上,柏木紫漆的桌緣立刻缺了一角。他驚詫的望了過去。
胖和尚大聲吼道:“孫梓!和尚我要的姑娘呢!”
那個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的矮子道:“和尚你想姑娘想昏了頭了,那孫梓掌柜剛才不是早已經被你一聲大吼嚇得連滾帶爬的跑去找這靈江鎮上的頭牌姑娘了嘛?!”
胖和尚嘿嘿狂笑兩聲,抬手撫了撫頭頂,放縱了語氣道:“獨疤和尚我從中州到西蜀這一路上也見識了許多所謂的‘頭牌’姑娘,但不是才貌差勁就是毫無氣質,不知道這龜孫子掌柜說的這小鎮上的頭牌怎么樣!”
鐵駭濤聽此心中忍不住暗暗好笑,心想這幾個仿佛憋了一肚子氣的人物居然故作輕松起來還能這般活靈活現。
“咔嚓”聲響,核桃在他掌心碎了。
一個年輕富有磁性的聲音忽然道:“小兄弟,可愿意坐過來陪我吃些酒菜?”
鐵駭濤聞聲詫異的扭頭向身旁單獨坐著的素衣男子看了過去。說這話的,正是那個玩弄著花生米的落寞男子。
但此刻這男子看起來已經不那么孤獨落寞了,因為他的面孔上浮現出了赤子般真誠的笑意,這笑容一浮現出來,他先前那深沉憂郁,孤獨寂寞的氣質霎時間便像河流中遇見了天敵的鱷魚般隱沒了行蹤。
鐵駭濤在遲疑的那片刻中,瞪著眼瞧清楚了這張像是刀削成一般輪廓分明,冷峻硬朗的面孔,但最令他印象深刻的還是男子的那一雙眼睛。
他有著完美對稱的雙眼皮,細膩柔軟的眼角輪廓和他那冷酷剛毅的面部線條形成了強烈的沖突,令人心疼愛憐的沖突。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那一雙爍亮澄澈的眸子,那眸子正在閃著光,滿含笑意的光,但這光源卻仿佛深不可測,讓人只能隱隱約約感受到光源深處暗暗涌動著的輕佻桀驁和憂郁深沉、孤獨寂寞的意緒。
就像他先前搓捏花生米時流露出的蕭索。
“啊?——我——我吃不起的,身上沒帶銀子——”
鐵駭濤回答得很誠懇,他不是一個喜歡拐彎抹角,扭扭旎旎的男人。他的身上確實沒有帶著銀子,若是往常擺攤賣了肉,他身上或許還會或多或少留存下些許碎銀子。但今天沒做生意,昨日身上剩下的銀子在今早買豬時也已全都付給賣主了。
那男子臉上的笑意更加濃郁了。
“很好,少年人,懂得不能毫無代價的接受陌生人的邀請。但我請你喝酒吃菜,不要你的銀子,只希望你能將你包里的核桃分享幾個給我。”素衣男子撐著下巴指了指鐵駭濤背后的褡褳布袋。又意味深長的接著道:“更希望吃了你這幾個核桃后你我不再是陌生人——天底下像你這么坦誠的人似乎已經很難再交到了。”
鐵駭濤被一個與自己相差無幾的人叫做“少年人”,心中難免多少有些不快,但看這男子穩重又無拘束的氣質,自己在他面前當真像個少年人一般。只好爽朗的撫掌道:“這筆交易很公平!”
他隨即便坐在了滿臉笑意的素衣男子對面,掏出十余個核桃來。在他心中,這核桃并不會比這桌上的一盤少了辣子的辣子雞,一大碟只夾了幾筷子的冷牛肉貶值多少。但他此刻也很清楚,只有桌上這些酒肉才能消除他的饑餓,而也許也只有自己袋子里的核桃才能給這男子酒足飯飽后再添些愉悅的消遣,何樂而不為的交易?
“紅刀子”烈酒竟比想象中甘醇,冷牛肉也比平常有味,這簡單的涼食鐵駭濤吃得熱氣騰騰,頭上冒出了絲絲汗霧。這不僅僅因為他是血氣方剛的少年人的緣故,更因為他吃得很賣力急促。
他即使此刻,也在惦記著自己要快些吃飽,蔣四領著姬老頭下來時能立即有足夠的力氣背著姬老頭趕回家里。
對面的素衣男子慢慢的挑選著手中的核桃仁,欣賞著面前這小鎮青年無拘無束的吃相。一邊問道:“你來這里找人?”
鐵駭濤嘴里包著半口牛肉半口酒,嗚嗚著點頭道:“嗯,對,你呢?”
素衣男子無奈的笑著道:“趕路,在這里歇腳。”
鐵駭濤仍舊專注著吃喝,不假思索的順著問道:“你是有什么急事?要趕到哪里去?”
素衣男子苦笑道:“被人催命的急事,哪里不會被人催命就趕到哪里去。”
鐵駭濤聞此也忍不住笑了笑,嘴里的酒肉差點沒有包住。
素衣男子又帶著好奇的笑意問道:“你笑什么?穩住,別噴我臉上來了。”
鐵駭濤穩了穩,伸了伸脖子,咽下了口里的酒肉,才道:“只是覺得你這句話很有意思。”
素衣男子無奈的嘆息著喃喃笑道:“這有什么意思的,只是實話罷了。”
鐵駭濤又在繼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了。
素衣男子再捏碎一個核桃,繼續悠悠然的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鐵駭濤爽快的報出了姓名,接著自然的反問道:“你呢?”
素衣男子諱莫如深的笑了,笑容中滿是自豪得意和神秘莫測。但他只是注視著掌心,細心挑選咀嚼著核桃仁,遲遲不說出自己的姓名。
恰在此時,大門吱呀的被推開,冬至夜晚的刺骨冷風立刻灌滿了大堂。
隨著冷風灌進來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滿面酒紅的孫梓掌柜,另一個是個風姿綽約,抬步如煙般的美貌女子,女子腋下夾著一把七弦古琴。
胖和尚直著眼睛瞧了那婀娜女子半晌,眼珠子差點沒掉在地上,隨即又是激動的一掌拍在桌緣上,驚喜道:“好家伙!這狗日的龜孫子掌柜真他媽有良心!哈哈!”
孫梓掌柜只得哭喪著臉干笑兩聲,不僅因為他剛眼睜睜看著自己店里不知何時缺了一角的桌子在獨疤和尚手下再次掉下一塊木頭就像被拂下一團灰塵般不起眼,更因為他為了請來身后這女子,今晚是不惜花了大價錢從賞花樓借租過來的。
他心中清楚這是自己毫無選擇余地的一次賭博,那胖和尚一行人若是開心了,打賞的銀子或許能抵過昂貴的租金。但這喝酒吃肉嫖女人的和尚果真能有這么大的慈悲心腸么?
這就是這次賭博的懸疑所在。
孫掌柜見和尚一桌人口水都快垂到地上了的神情,只好心懷忐忑的再干笑了兩聲,知趣的縮回了后堂。
女子站得很有禮儀風度,縱使這桌四個客人中有三個人的眼睛正如同利刀一般在她身上搜刮不定,恨不得立馬就用眼神剝光了她渾身的鮮紅衣衫。只有另一個山羊胡子的人似一尊雕像般低頭沉默,紋絲不動。
獨疤和尚抹了抹嘴角,不知是在抹油跡還是在擦淌出來的口水。他嘿嘿嗡笑了兩聲,道:“姑娘快快請坐!”
說著,他讓出了半邊凳子,示意這女子坐在他身旁。但那姑娘想都未想,仍舊禮貌高貴的微微欠身,轉步坐在了旁邊的空桌旁,在桌面攤開了精致的丹紅漆琴。
獨疤和尚張嘴愣了愣,接著哈哈干笑道:“有性格!和尚我喜歡!”
那女子看也不看和尚幾人,清脆的聲音冷冷的道:“幾位想聽些什么?”
眼睛迷成一條縫的矮子忽然拍著大腿大笑道:“原來這漂亮小妞子是專程來唱小曲給和尚你聽的!”
和尚一張緊繃著的笑臉憋成了豬肝紫色,瞪著那美貌姑娘卻又毫無辦法,就像是一頭想一口吞下天空的癩蛤蟆,天空只高遠的讓你看著,并沒有降下來讓你觸碰的意思。
那女子的神情和儀態仍然和來時一樣從容淡定,這分明是一個早已久經風塵,懂得如何保護自己的青樓藝妓。她道:“我這一行生來本就是坐著讓人看,唱著讓人聽的。”
她這一句話完全正面的回應了獨疤和尚的妄想——絕不是能給你碰的。
和尚氣得喉嚨里發出咕嚕的低吼,那一邊桌上的素衣年輕男子忽然笑著問道:“姑娘這把‘文武’七弦琴可是江南馬家為你特制的?”
這一桌人聞聲竟也沒有往這男子看過來一眼,皆都默默的微垂著頭,鐵駭濤好奇的望了過去,那幾人臉上的憋屈竟然又重了好幾分!獨疤和尚更沒有繼續發作。
女子微微一笑,道:“公子好眼力,這把琴的確是江南馬家的馬二公子前些年來西蜀時聽了小女子的曲子后,特意為我制作的。”
素衣男子點頭微笑道:“馬二公子精通音律,他能親手為你制琴,此生必定是你的知音了。”
鐵駭濤酒足飯飽,隨意的插話道:“我只聽說過‘文武全才笑書生’,這‘文武七弦琴’是什么奇特的樂器?”
素衣男子眼神里蕩漾出一絲奇異的笑意,回答道:“古琴本是五弦,昔年文王被囚時思念愛子伯邑考,給古琴加弦一根以寄托遙思,是為‘文弦’,武王伐紂時又加弦一根,是為‘武弦’。所以才有這‘文武七弦琴’。”
鐵駭濤聽得似懂非懂,癡癡的點了點頭,只因他很少念書,只粗識幾個大字,并不知這男子口中的文王、武王、伯邑考是誰。
那女子欽佩道:“公子好學識。”
素衣男子含笑點點頭,并不謙言,只道:“敢問姑娘芳名?”
女子道:“眾人都喚小女子作‘蟲娘’。”
素衣男子又含笑點了點頭,表示對這名字很喜歡,他接著道:“蟲娘姑娘可能唱一首這世上鮮有人唱過的曲子?”
鐵駭濤心想對面這男人可不是在為難這姑娘了么?煙花香樓里的姑娘會唱的本來就都是些耳熟能詳的曲子。
誰料那姑娘似乎很滿意這個要求,爽朗的道:“好,那就為公子你唱一首我自己作的曲子,只是苦于無才寫詞,公子聽了若能填詞,蟲娘感激不盡。”
那胖和尚一桌人的臉色更加的憋屈了,自己請來的姑娘此刻竟然和其他人談笑風生,絲毫不理會自己的主顧。這種被忽略了的恥辱,誰能忍受?
他們四人能忍受。
鐵駭濤望著那幾人欲哭還笑的表情實在想放聲大笑出來了。
素衣男子也很有興趣的道:“可以啊,姑娘可想好主題了?”
蟲娘莞爾一笑道:“我已想好了詞牌,就叫做《雨霖鈴》”
語罷,琴聲錚錚響起。
舒緩裊裊的琴音如同雨幕下湖面上飄蕩起伏的水霧般迷蒙哀愁,隨之而起的哼唱歌聲更比那雨滴緩緩撞擊在長亭檐鈴上的叮鈴聲充滿離別憂傷,依依不舍。
鐵駭濤在不知不覺中也被這凄婉的歌聲琴音吸引了進去。
但歌未至半,大門突然又是吱呀的被推開了,這次隨著冷風灌進來的是一個面容清秀的白面書生,這書生也身著一襲簡單的素白長衣,但比之前那素衣男子顯然干凈整潔了許多。
他手中提著一柄烏鞘長劍,劍鞘身上鑲嵌著一排古樸的黯色石頭。這書生風姿儒雅,滿面透露著厚重的書卷氣。
蟲娘并未喪失她的職業操守,依舊不受打擾的唱著自己的曲子。而那書生一雙滿含笑意的眼睛自始至終也只注視在蟲娘身上。
鐵駭濤見這書生的模樣,心頭忍不住一陣震撼,心道:“這人莫不是就是近日到了成都府的‘笑書生’蕭一笑?”
歌聲唱罷,那書生和先前落寞此刻帶笑的素衣男子不約而同的鼓起了掌,鐵駭濤也隨之附和。但這三人的每一次拍掌都拍在那胖和尚一桌四人的臉上,那四人都快被滿懷的憋屈脹破胸膛了。
儒雅的書生問道:“我在外被姑娘這歌聲琴音所吸引,才冒昧進來。卻不知姑娘為何只哼曲,不唱詞呢?”
素衣男子接著答話道:“這是蟲娘姑娘自作的曲子,并未填詞,但姑娘想好了詞牌名,叫做‘雨霖鈴’,兄臺可否一試筆墨?”
儒雅男子道:“這么美的曲子,這么美的詞牌,怎能輕易唐突?”
素衣男子苦笑著道:“我此刻也并未有填出這詞的靈感來。”
蟲娘聽罷,也忍不住低頭一嘆。
這三人竟都沉浸在了這首曲子沒有好詞的哀傷氛圍里,那沉默了半天的山羊胡子終于爆發了出來,一掌拍在桌面上,桌面立馬塌陷了一半,這張桌子算是徹底殘廢了。他嘶吼著聲音對那素衣男子道:“你不是號稱‘文武全才笑書生’么?填詞都不會?原來只是徒有虛名!”
鐵駭濤心頭一凜,詫異的看向對面仍然面帶笑意的素衣男子,原來他才是‘笑書生’蕭一笑!怎么和傳聞中的笑書生相差這么遠?至少衣著打扮不會這般隨意得有些邋遢!
另一個儒雅男子也不禁抬手一拱,道:“原來兄臺便是‘書生盟’的前護法圣使。在下柳七,實在幸會。”
蕭一笑打了一個大大的酒嗝,并不自謙,在聽到“前護法圣使”這幾個字時還有些微微自嘲的笑意。他聽罷只是對儒雅男子抬手回禮,轉而對那四人苦苦一笑道:“我的才華都橫溢出去了,哪里還有什么才華?但我一直以為幾位很有勇氣,在中州尋上我時便會對我出手,誰知一路跟著我到了西蜀,還是遲遲不肯出手,直到此刻還在勸我重回老本行,舞文弄墨填詞作曲。幾位的勇氣未免也實在太可嘉了些。”
說著話時,蕭一笑在有意無意間已握起了桌上布包裹著的長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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